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自然经济执着于生命活动的自我满足,而市场经济却 拘泥于操作产品的交换价格。自给自足与市场开拓对武技形态的不同影响是不 能忽视的。传统武术的实用和事功最终都可归结为整体性的生命维系和发展,不把人的关系表现为物的关系,由此并不可以等同于身外财富聚敛的利润扩张。不 过这里还要知道,中国文化的价值坐标是“种群本位”而不是“个人本位”(武 术就技术上说是属于个体本位,但就社会上说则仍然是种群本位)有道是“强 国保种”,它所关注的问题更多的是整个种群“繁衍绵延的生存权”而不是资 本运行的“剩余价值索取权”。它那“重义轻利”所谓“正其宜不谋其利,明 其道不计其功”,还有“不爱其躯”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并非排斥一切 世俗功利,而是要求超越当下的一己之私,着眼于整个种群的根本利益和长远 考虑,由此义、利当为一体,强身泛化为强种,护体泛化为卫国,江湖道义高 于经济收益。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武术区别于西方武技“个体本位下社会约束” 那中国式“种群本位下个性 表现”,看到不同于西方武 人皈依上帝、忠君服役、妇 女崇拜、人身义务那中国武 人的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匡 扶正义、替天行道。
中国文化确实没有西方那跟神权对应的人权概念,但其核心价值却始终围 绕自身种群的生命绵延而展开。它没有西方人那种“每个灵魂都要单独面对上帝” 的前提假设,但却突出“天、地、君、亲、师”的无形约束,强调个体对种群 和环境、资源的责任。应该明白,农业社会、自然经济的价值核心是表现为生 命存活的原始本真,工业社会、市场经济的价值核心却是体现为财富聚敛的利 润扩张。建立在农业社会上的世俗功利是“人本”的,它强调“人”为主体,落 脚于生命进化、内向整合、自我维权、自家受用;而建立在工商社会上的现实 功利却是“物本”的,它突出“物”为主体,落脚于利润扩张、工具理性、聚 敛财富、依赖外物。这里所谓“人本”,不外就是简单直接突出人的自我满足、自 我完善和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而并不迂回曲折地依赖物的交换价值和支配作 用。马克思认为:“就现象形态上看,古代世界的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 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毕竟始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 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的确,在当代历史形态中 个人生存情境是完全被颠倒的,正是在这种历史性的商品——市场经济世界当 中,为了交换价值的生产,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颠倒地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个 人生存实际上必然转换为一种孤立的客体化“碎片式的生存”。在强大的“物化” 经济力量面前,个人生存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市场经济自主发展,人则成了资 本实现利润的工具。这时生产的确在进步,财富的确在迅速积累,可是创造这 个世界的人却“表现为完全的虚空”。
中国武人所理解的安身立命当然不属越出底线的开拓创新,但也并不停 留在一般庸常的妥协苟活和自我麻醉,它更多的是追求潇洒自得和返回自我源 头,强调在维系生命安全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历史定位,扬弃种种异化而回到 生命的本真。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谈到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 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由此强调武术操作中社会行为主客双 方“治身、应变”的互动和适应,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人在艰难条件下应对 环境那安身立命、自我保存的生命智慧,并且可以跟当代能承受和可持续的生 态发展思路相通。所渭“柔而不软、顺而不屈”,这种持续不断的韧性战斗精 神当是农业社会中“草根”的 生存战略:在顽石重压的严
酷环境下,只要获得必要的温:度、水分和阳光,便可以顽 强地沿着石头的缝隙曲折地冒 出头来。它尽管“没有树高、没有花香”,但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孔子有云,“志于道、游于艺”。尽 管武术技击在现实的层面只是一种操作性的功利之技和术,仅是日用百工诸艺 中的一种,然而却可以以技入道和以术载道进入超越性的精神层面,形成带普 遍性的生命智慧,由此强调以身载道和身体力行的游心遂志。其一些方面并不 像西方式文化霸权“唯科学主义”那样霸道,而倒是颇为类似西方后现代主义 解构形而上学的身体哲学,颇有那么一点反本质主义和去中心化的反叛味道。所 谓“大道至简”,中华武术的魅力其实并不在它博大精深、复杂多变的技术操 作体系,更不在那自吹自擂和令人目眩的神奇功力,而是在它自身背后所隐藏 那简约和直接的生命文化内涵。
有道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由此天地万物皆 可为我所用,但却并非专属我所有。指导中华武术技击的中国文化是种“内外 一体、天人合一”的生命文化,并不停留在自我中心的一厢情愿。它从自身的 生命体出发,面对非我的环境条件,由近及远层层类推,强调“生命、生活、生 态”三大系统相互关系的历史运行,着眼于“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协调,超 越自我和当下而顾及整体与未来。其养生、护体观念确实是以人的个体生命自 我保全为基础,然而却并不执着于区区自身臭皮囊的肉身不坏,而更关注于自 己整个种群的绵延和发展,包含某种轻生重诺和追求立德、立言、立功那“死 而不亡”的价值倾向。技击应对是植根于整体性生命之道的一种个体性存活之 法,是人类生命体新陈代谢的社会性生存之一种表现;其价值旨归集中在围绕 生命延续的整体性世俗功利,而并不天然无限制地走向身外那资本运行的利润 扩张。虽然中国的“人本功利”尚未经过社会化的洗礼,还没有进入“每个人 自由和全面发展”的理想状态,但其自我保存的生命智慧却是不能否定的。内 外一体、天人合一绝不是一种僵死的等级秩序,而是操作主体跟包括敌手在内 所有相关因素的整体把握;而其中那中庸之道更不是什么折中妥协,而是操作 过程适时就势的因应制宜,二者同时服务于世俗功利的诉求,绝不停留在意识 形态标签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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