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社会交往角度来说,《周礼•地官•师氏》有云:“游,无官司者”。它 表示一种脱离统治权力纽带的“去官奉职守”之人。不少学者指出,秦汉以来 社会变动激烈,武士地位随之下降,一大批习武之人从原先那个政权系统的金 字塔中分崩离析出来,既脱离了原来曾经拥有的固定生活资料(“不治产业”),又 脱离了原来十分稳定的职守以及法定的社会关系(“不安其业”),朝夕间有 如无根之浮云,飘忽之转蓬,成了这个社会“自由得像鸟一样”的游离分子(有 点类似当今被身份转换“打破铁饭碗”的下岗工人、失地农民和待业青年),只 能在“行走江湖”中“赖力而生”和“挟技而行”(即时下所云的“走向社会、自 谋职业和靠技术吃”)。正如“自由落体”并不绝对“自由” 一样,“人在江湖” 则是“身不由己”。这种生活方式又使武人的“游”带上某种“交游”和“交 流”的开放和凝聚双重含义(借用革命家的话来说,就是“无产阶级在斗争中 除了组织以外别无其他武器”)。由此武人“尚勇好游”、“重信喜交”,并在“游”中体现自身价值和技能。十分明显,这种生活压力下的“游”与精神 上自由探索那纯审美式的“逍遥游”并非完全一致,然而在实践操作上却又往 往能够找到某些可以相通和相类的地方。所谓“诉求以稀缺为前提”,反抗压 迫其实也就是追求自由;由此二者也并不绝对对立。这情况可能与“精神是群其行为方式往往倾向于率性任情而不是拘泥执着;其追求目标往往倾向于快意 天涯而不是建功立业。这种生存状态和生活态度跟近代那些被流放的职业革命 家颇有点相似;然而其“无组织、无纪律”那“不群不党”之孤立个体行为,又跟近代以来依托组织的革命者大异其趣。
就一种技术实践而言,“游”的含义更多的则是高度熟练后操作上那得心 应手、左右逢源和悠然自得、挥洒自如;其要则是“庖丁解牛”般“依乎天 理”、“因其固然”,“以无厚入有间”,从而达到“恢恢乎其于游刃而有余”。至 于具体到武术本身来说,“游”字还带上拳来脚去、纵横往来、攻守进退、粘 走相生、劲路变换的“运动战”特征,表现出毛泽东当年所说的“机动灵活的 战略战术”意蕴。作为一种处理肢体冲突的具体实用技术,武术的“游”还可 以进到身体训练和实际应用两个方面;前者更多涉及发展生命的能量涵养和技 能培育,后者则大都着眼维护生命的防身护体和紧急避险。从形态上看,它具 有随机就势、舍己从人、引进落空、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的生命智慧;从内容上看,它体现了一种“依自不依他”那反抗压迫、解除束缚、获 得自由的实践性“自我解放”精神。所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的大化流行,其实并不是上帝安排或先富带动,而是整个有生类生命力的自我“生 存竞争”,武术操作非常集中并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生命力的律动和竞争。
哲学上所说的“游”,则指向于超越一切世俗 包括“朝廷法度”和“江湖规矩”) 而归于“道”的根本活动,亦即精神当要按其本性进行活动;它在很大程度上 可以理解为“道”的存在状态,表现出某种所谓“得心应手”、“心想事成”的精 神效应。由此形成所谓“通天下一气”的“大化流行”;在这里,“道”无所不在,“游” 也无处不到。有道是“顺天循道”、“率性任情”,这些理念也深深地渗入练武人 士的精神信仰当中。我们知道,就其现实性而言,人是“一定社会关系的总和”,在 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然而人又“善假于物”并且可以“物 物而不物于物”,借助“间接性”的中介作用而获得相对自由。武术操作者借助“挟 技恃力”的中介作用,也完全可以随缘率性地浪迹江湖并快意天涯;其文化意 蕴和处事态度,也明显地倾向于悠然自得的“游世”,而不陷入拘泥执着的“入 世”和虚无缥缈的“出世”。
至于这里所说的“艺",原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实际操作,引申开来则, 既指艺术(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也指技术(如兵农医艺、日用百工等),还指学术(如释、道、儒、玄 及其他诸子百家,据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的解释和发挥:“其中的‘礼',以 现代而言,包括了哲学的、政治的、教育的、社会的所有文化。至于现代艺术 的舞蹈、影剧、音乐、美术等等则属于乐。'射',军事、武功方面。过去是 说拉弓射箭,等于现代的射击、击技、体育等等。'御',驾车,以现代来说,当 然也包括驾飞机、宇宙飞船。'书',文学方面及历史方面。'数'则指科学 方面的。”人的活动领域,本来就是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扩大而扩大的。我们 完全可以把“六艺”泛化到整个实际社会生活,把它理解为学术、技术和艺术 三大领域具体操作方面的总和,由此可以成为“道”的运行载体和实现途径。武 术活动,本身只是身体训练、肢体应对以至身体活动的一个方面;然而其基础 及影响,却会涉及当代人类所有的活动领域,涵盖学术、技术和艺术的方方面 面。从事武术活动的人士,当要有超越武术本身的大眼光,关注到人类发展的 方方面面。
而把“游”跟“艺”综合起来的“游艺”,则恐怕更多的还指其基于具体 操作中某种超越性的精神感知,指一种通过群体交往和操作实现而带来的精神 享受和遨游。它当为“参赞化育、夺取造化”的真切体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 把握规律后潇洒大度、从容不迫的悠然状态,而不是某种自以为是、无所作为 的穷于应付。用太极拳家的话来说,这就是“物来顺应”、“舍己从人”而又“从 心所欲不逾矩”。
练拳过去亦称之为“玩拳”,突出其超越眼前功利“循道而行”和“就势 而起”、“势尽即回”并得心应手那“逍遥游”的精神自由状态。这里最重要的 东西,在于用“以物观物”的“忘我”态度,尊重客观对象、正视矛盾运动、超 越自我中心去对这技艺内在理则进行长期不断的潜心体会和体味,参悟天地之 造化并且由技入道、指与物化、得心应手,不但“以人合天”而且还“以天合天” 地巧夺天工,由此遵理进达“形上之境”和循道而行“无为之为”;并呈现为 某种“不思而知、不虑而能”的自组织和自动化状态。所谓“志道游艺”并不 是模糊意象的标签化,而是坚定目标的操作化;不是无知本能的蛮干冲动,而 是知行合一的率性自然。在 这里,一方面“把道贯于术中”,另一方面“术极而又,可以道化”,并由此形成主 体和客体的统一、人为与自 然的统一、形下与形上的统一、特殊与普遍的统一的所渭“化境”,体现出主体在扬弃个体人为局限性后 那独特个性的自然“真情趣”。因此,“游于艺”也就是“游于心”,客观规 律“内在化”和人的本质“对象化”,于是同时成了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这 些东西,都是那些孤立封闭和单向线性的“自我中心”论者所无法理解的。
在整个中国文化中,这种“游艺”式精神活动既体现在中国人的自我审美创造中,也体现在中国人社会性的技艺操作和日常生活之中,具有超越和实用 的双重特性。它首先强调的是对某一门技艺或操作的长久的极其熟练的掌握运 用(“熟能生巧”),目的在于“格物穷理”,即现代人所谓“通过实践去获 得对客观规律性的深刻把握”,并由此找到自身的价值和位置。这里所谓熟练 的掌握运用,并不仅仅是指认识、知道某一门技艺的操作规则,而且还指“因 于天性”、“顺其自然”的人类主体生命活动,是合规律性、合目的性和合审美 性三个方面的辩证统一。在这里,没有工具性的规则和规程当然不行,但若只 认识和运用规则,又会受制于那个死的规则,不可能“游刃有余”地进行创造,因 而落于“匠气”缺乏生命力。我们的追求,是“循规矩而脱规矩、脱规矩而合规矩”; 这就像前面引述庄子所说的“庖丁解牛”那样,“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以“无 厚入有间”从而“游刃有余”;又如孟子所云“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率性而为”、“尽 性立命”,由尽心、知性而知天,达到孔子所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所以,任何操作同样具有一个精神境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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