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真是微妙而妙不可言。禅宗有“行住坐卧,语默动静,皆禅”,又有“禅非坐卧”的说法。表面上看 来,二者对立,但实际上表达的只是一个思想。那就是,诸法空寂,佛无定相,唯 一实际存在的,只是自己的心。既然如此,那么怎么生活是无所谓的。《净名 经》所说“不离烦恼,而得涅槃”;《天女经》所说“不出魔界,而入佛界”,都是这 个意思。既然生活是小节,无伤大雅,无关宏旨,苦修没有必要,纵情声色犬马,尽享 荣华富贵,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你在任荷一个时刻,任何一瞬间猛醒,就算 悟到了 °悟到了即既往不咎。禅宗讲“顿悟成佛”,讲“见性成佛”,讲“称名成 佛”,讲“闻莺悟道”,讲“一宿觉”,成佛容易得很,人人都可成佛。以此类推,那 么杀点人也不打紧,反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成语,现在用以比喻坏人只要悔改,就能成为好 人。但它的原意是弃恶从善。然而,不管以前怎么杀人,只要一放下屠刀,就能 立地成佛,这也只有禅宗的“顿悟”才想得出来。于是这也很容易推出:不管现 在怎么杀人,以前怎么杀人,只要一放下屠刀,也就能立刻成佛。禅宗的“顿悟”,为少林武术的产生,为少林武术的用于战阵,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性。少林寺容忍和使用武术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同样不仅再也关不上,而且越 开越大。但因为禅宗寺院遍及中国,“狂禅”之风曾是普遍现象,所以僧人习武,并不 少见。以武显扬的禅宗寺院,历史上也并不止一个少林寺。外蒙和田、河北蓟 县盘山、长安、太原、洛阳等,分别还有五座少林寺。(唐豪先生考出福建泉州、 晋江东风山麓、莆田九莲山、山东沂水九顶莲花山和台湾八幡社阳山等另外几 座少林寺为洪门海底和《万年青》等臆造。)另外,洛阳同福寺、山西五台山寺、广 东慈恩寺、北京坛州寺、山东灵岩寺等等,也同样曾以武功驰名。历史上,僧人 习武更不仅限于少林寺。便是在今天,一般僧人习武,亦很常见。然而,除嵩山少林寺外,其他一度存在亦以武邀名的寺庙,都已消失或沉 寂。少林寺之外的其他习武僧人,也可解释为偶然个案,并且这些人也不能随 意使用武术。如此宏大、显扬、系统的少林武术和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少林武 僧的长期存在和发展,少林武术和少林僧兵用于战争和战场,即便在禅宗的发 展史上,也仍然极为典型和特殊。少林寺在禅宗世俗化、儒学化和“顿悟”的随意这一条道上,无疑走得最远。 少林武术,从某种意义上说,已形同宗教异端。当然,我说的这个异端并不带丝 毫的贬义。由于各种原因从正统宗教分离出来,而与之高度对立的宗教思想及宗教行 为,被称为宗教异端。狂禅之风中的“扫相扫佛”、“呵佛骂祖”等等,无疑已迹 近异端。但中国佛教最典型的异端,是北魏法庆的大乘教和元末红巾军的白莲 教。法庆率众起义,宣称“新佛出世,除去旧魔”,鼓励杀敌。法庆曾因之规定: “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所到之处,“甚至屠灭寺舍,斩戮僧 尼,焚烧佛像”。法庆部将李归伯,就因为杀人多,被封为平魔军师、定汉王、十 住菩萨。①元末红巾军起义,以白莲教号召徒众,宣传“弥勒降生”,世界将重新 安排。起义军自称“魔军”,声言“天遣魔军杀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②这些 实质为农民起义的佛教异端,正是以无情杀戮统治者,以要杀人为主要特征,而 与正统佛教相对立的。木棍是有限度使用武术的产物。它硬度不够,容易被锋利的刀剑削断;重 量不够,对付不了身披重甲的敌人。用于正式战斗,用于战场杀敌,多有不便。 于是,战场上的少林寺僧,便把他们日常习用的木棍,改制为铁棍O在抗倭战争 中,少林寺僧临战,“俱持铁棍,长七尺,重三十斤,运转便捷如竹杖,骁勇雄杰。官兵每临阵,辄用为前锋。”①“俱持铁棍”,在抗倭战场上,少林僧兵所执武器几 乎乃清一色的铁棍。少林武僧在抗倭战争中立下的功勋,无疑将名标竹素。然而可以想象,成 群的僧兵,手挥大铁棍,动辄要么“击碎贼首”,要么击杀十余人,无论其动机如 何,无论战争性质是否属于正义,在杀人这一点上,和法庆、红巾军等,已无区 别。对佛教这一宗教本身而言,无疑已形同异端。今人刘夜烽《少林寺谒月空和尚墓》诗云:“主持佛事守禅宫,戒律森严不少 容。为保金瓯甘作叛,勇开杀戒是英雄。”②“勇开杀戒”就是“甘作叛”,叛离什 么呢?那当然是叛离佛教正统的教义,那就是异端。既然铁棍可用,那么使用其他武器便也无妨。明天启时人程绍《少林观武》 诗便提到:“暂憩招提试武僧,金戈铁棒技层层。”③诗中与铁棒并提的,便还有 显然是代指其他金属武器的“金戈”。万历时人徐学谟《少林杂诗》则说“名香 古殿自氤氯,舞剑挥戈送落嗦”。④明末人文翔凤在其《游少林记》中,则提到: “观僧之掌搏者、剑者、戟者”。⑤少林寺绘于清代的壁画,演武者手中的兵器已 应有尽有。少林寺先有棍,后有拳,铁棍之后,刀枪剑戟各种金属利器一拥而 入。到了近代,少林寺僧徒除了习练传统武功外,竟拥有了大批新式枪炮。僧 人以枪炮武装,真乃天下奇观。在寻常情况下,在武术高手手中,木棍因灵便而变化多端,威力不见得小于 利器。但在战场人马皆身披重甲的情况下,用于击人,则形同隔靴搔痒,全无杀 伤力。少林寺僧熟悉棍法,不忍割舍,于是南征北讨的少林僧兵,便把木棍改革 为铁棍。在少林武术的历史上,铁棍的使用,是一个异常重要的质变点。它违 反了有限度地使用武术的原则,使少林武术和少林武术行为,越过了正统到异用过少林僧兵的登封知县的傅梅,也在他编撰的《嵩书-竺业篇》 后的议论中提到:“噫!寺因达摩得称祖庭。达摩不立文字,终日壁观。今乃讲 颂唱,繁律仪,近于史矣;至于习戈棒,演击刺,近于兵矣;又甚而高堂室,华器 御,近于宦矣。佛教中衰,莫此为甚!”在欧洲历史上,由于宗教与政治结合,而结合的方式是实行国教制和政教 合一,所以,正如恩格斯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所说:“一般针对封建制度发出的 一切攻击,首先就是对教会的攻击。而一切革命的社会政治理论,大体上必然 同时就是神学异端。”②宗教异端,往往成为人民群众同正统宗教集团、同时也就 是同统治者进行斗争的重要手段。在中国古代,由于宗教并未完全与政治结合,与宗教正统对立,未必就一定 与统治阶级对立,情况便要复杂一些。既反对封建统治者,又反对正统宗教的 法庆和红巾军的异端行为,便恰好只发生在统治者崇佛的六朝和元朝。而少林 寺,绝大多数历史时期,不仅与朝廷或政府站在一起,而且关系相当密切。在某 些特殊时期,少林寺会因某些原因收留一些身份复杂的人,但这不应该是少林 寺的组织行为,更不可能是少林寺的常例,少林寺绝对不可能与朝廷或政府作 对。武侠小说之中常见的所谓少林寺联合秘密会社好汉们反抗朝廷的故事,那 只是小说家们编出来的。少林寺僧曾经或曾有喝酒吃肉的事情,既广为流传,又有资料证明,应说不但少林“寺僧食规”也写道:“少林寺僧们对于一日三餐的饮食,有着严格的 规定。寺院内的僧人都要守戒吃素,即吃斋。僧人一辈子不准吃肉动荤,不许 喝酒。若有违者,重打火棍,然后赶出寺院。”这一切似乎表现得很矛盾。但是否可以这样解释:少林寺既是正规严肃的宗教组织,又是少林武术的 发祥地,因此,它便同时具有两种传统,一是佛教严肃的法统,一是破坏这种法 统的异端。而这两种传统又尖锐对立。两种传统,可以造就出两种不同的少林 寺僧,两种不同的少林寺的行为。这两种传统也不是可以截然分开的。世俗化毕竟是禅宗的世俗化,“顿 悟”、“狂禅”毕竟是禅宗的顿悟、狂禅。分别有不同表现和认识的僧人,可以同 属少林寺;有不同行为和事实的少林寺断代时期,却同是少林寺的一脉历史;同 一位少林寺僧,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事件上,可能又会有不同的表现和对这种 表现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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