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猷率宗族子弟投军始末。
程宗猷曾经主动率领程氏子弟赴天津从军,为朝廷效力,此事为唐豪先 生所揭示。他在《中国武艺图籍考》“耕余剩技”条中说:
次岁(天启二年),受天津巡抚李辟,挈弟侄义男辈八十人,自裹粮赴军 门,授都司佥事,以所创弩兼刀枪诸法,夙夜训练津兵,略有成绪,而李内转, 旋还山。宗猷亦乞归。
唐豪没有注明所用资料的出处,但不难看出他主要取材于《少林棍法阐 宗》卷首侯安国的叙和《射史》的程宗猷自序。侯安国,据康熙《休宁县志》卷 四《官师志》等载,字晋明,河南永城人(今河南商丘永城市),万历四十七年 (1619)进士,曾于天启二年(1622)由海门(今江苏南通海门市)调任休宁知 县,后任徽宁池太兵备道、浙江布政司右布政使等职。①天启二年,程宗猷之 侄程子颐(涵初)带着刻印成书的《耕余剩技》拜谒时任休宁知县的侯安国, 求其作序。原因除了侯安国是父母官之外,恐怕还因为侯安国也是一位文 而喜武的官员,对少林棍法和军队训练都有一定的了解和经验。这篇序后 来又被程子颐移置在《武备要略》的卷首。侯安国的序一起首就写道:
余貌不逾中人,力不敌壮夫,智不逮贤者。每读史,见古今豪士树勋立 奇,辄神情向往焉。家居时,每喜观少林寺僧之舞棍者,勇士郭武演其棍法 为刀法,变化尤精,余尤喜习观之。然心虽识其妙,而口不能传也。筮仕海 门,值海寇猖狂,有破江场城掳两生员之变。诸士皆来请曰:海门城湫隘不 可守,当暂避之。余亟止之。遂请于道尊,得阅兵,悉简汰其懦弱者,冒滥 者,充以精锐。复请于院道,许添兵二百名,选教士四名分授之。见其能舞 长刀而身法微不随,因引教士入衙内,语以刀不离身,左右前后,手足肩臂与刀俱转,舒之可刃人于数步之外,敛之可转舞于座间。教士领略颇昌然有 进,更命以教诸士,悉成劲卒,用能屡擒大盗,鲸貌尽扫,而海上之波恬矣。
侯家居时,喜欢观看“少林寺僧之舞棍者”,他认为当时名望很高的勇士 郭武(或作郭五)的刀法,实由少林棍法演化而来,“变化尤精,余尤喜习观 之”①。后来调任休宁,这里是“兵火不及之地”,与人谈兵,竟会招来笑声,找 不到可以“秋雨夜谈兵”的朋友。正当此时,程子颐特地来拜访他:
上舍程生讳子颐者,持其叔氏所著《耕余剩技》来谒余,展玩其首册,即 少林棍法也,而郭武刀法亦隐隐俱在。余曰:若能之乎?对曰:能。曰:若家 能者几何人?曰:父子兄弟辈俱能之。余曰:若与若父子兄弟能者偕来。后 五日,程氏子弟十余人各手持其器至,刀戟犀利,鞭铜皆重数十斤。始命之 独舞,再对舞,继之群舞,飘若飞雪,回若旋风,余不觉拊掌曰:弄丸乎?承蜩 乎?妙哉,技至此乎!因与立谈,南北交辽,将才乏人,劝之应募。群答云: 家事颇饶,原为自保身家计,实不欲仕也。且曰:朝廷有人。余曰:若可时时 来,当与之共商此道。群声诺而去。
逾两月,天津巡抚李公闻其名,差官以礼币聘之,且以书相托余。即命 陈簿同其官持币往。程生自来谒辞,语犹如昔日。余啪然怒曰:余谓若豪杰 也,乃今知若非豪杰也!余生每闻烽燧之警,辄思奋然请缨,不遑顾头颈。 若承李公特达之知,又负此技勇,不思乘时立功取斗大黄金印悬肘上,安乃 若食肉麋饱糟醴,无用之匹夫为?又辞以身家不了之事,余曰:若果能以身 许国,即有不了,吾为若了之。语未终,程生即起席,立发上指冠,南向而誓 曰:子民承父母忠义之言,又有口为之念。若不以身报国,期裹尸而还者有 如日!余为之欣然,再命坐而谢之。复语移时,辞去。又念日,父子兄弟再 带其家丁八十人,束装来。余送之郊外,过金陵,拉其叔宗猷同往矣。
李公见其人之威猛,器之精利,技之熟巧,欢然有当也。遂授宗猷以佥
①关于郭五,见唐豪《行健斋随笔》之“郭五与郭武”条。 书,子颐以守备,诸子皆把总等职。具奏闻上,奉圣旨,有“义勇可嘉"等语。 李公复以书札来谢云,宗猷所携子弟兵,虽仅八十人,可当数千之用。使非 门下教习有素,恐有闻祉鼓而思逃者矣。其“义勇可嘉''四字,听其建一坊以 彰。……李公之奖劝英雄,善用人若此,程氏父子定当身先士卒,摧锋陷阵, 系奴囚之颈而制之命,庶不负李公之知,而余之劝驾与有荣光焉。因改其集 名曰《义勇胜技》,而述其一时相遇之颠末以弁其首。太丘侯安国言。
显然,侯安国作叙之时,程宗猷、程子颐等刚刚应“天津巡抚李公”的征 辟出发不久,侯认为这些自告奋勇为国效力的程家兵,一定能在平定辽东满 族发动的战争中“身先士卒,摧锋陷阵”,有所建树。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天津巡抚李公,即明末名臣李邦华,本传见《明史》卷二六五。李邦华, 字孟江西吉水人。与父亲李廷谏同举万历三十一年(1603)乡试。“父子 自相嵌砺,布衣徒步赴公车”。第二年邦华联捷成进士,授泾县知县,自此步 入仕途,终成一代名臣。李邦华有文武才,为人耿正,政治上有东林党背景。 万历末因受到阉党排斥,不得不以疾引退。天启元年(1621)被重新起用。 天启二年四月,被任为右佥都御史,代毕自严出任天津巡抚。在他的努力之 下,“军府新立,庶务草创,邦华至,极力振饬,津门军遂为诸镇冠”①。李邦华 一改军队练兵虚应故事、华而不实的积弊,力主训练中“枪则以对刺而辨高 下,刀则以交击而定工拙,又非如今之单用无证也气这显然是戚继光练兵 经验的贯彻。②程宗猷的子弟兵正是在这个时候应李邦华之召抵达天津。 关于起用“程氏义勇”一事,李邦华在给朝廷的《条陈兵政疏》第八条中有所 陈述:
八曰旌义勇。臣六月赴任,过扬州,有文人郭孔陵扣臣所携亲兵几何? 臣语以未得其人,苦乏募费。孔陵因举所善休宁布衣程宗猷、监生程子颐
- 《明史》.卷二六五,《李邦华传》,68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 李邦华:《文水李忠肃先生集》,卷三,《条陈兵政疏》,乾隆七年徐大坤刻本,北京 大学图书馆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八十一册,81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者,勇敢任侠,子弟数百人,皆以义力擅名一时。当事屡聘,缘未得所依,不 肯轻出。臣浪负虚名,渠所向慕,一聘可至,不费公家一文。臣知孔陵义侠 有智略,语必不谬,乃以尺函遣千总张文焕往,仍作书新安郡守、休宁邑令, 以礼促发。然臣时业入天津,但闻宗猷等将次起行,遣官迓之。不意妖贼之 乱,滁阳一带所在戒严。遂有借盘诘为奸利者。时宗猷、子颐尚驻南京,先 发百余人渡江,而池河守御官果以妖贼相目,拘禁数人,于是百余人者甚悔 其裹粮赴义,而反得妖贼之名,悉以散归。宗猷等仅携八十人就道,间关惊 阻,两月而后抵津。其技击器械固津门营兵所望而震焉者也。臣念国家数 年募兵,糜饷无算,宗猷等凭臣数行之书,不领安家,不支行粮,自制衣装,自 携器械,臣给以火牌二纸,亦不填用,宁自备长马两行,即此八十人之费,已 逾千金,况其散归者尚百余人乎?臣喜得此义勇以壮军中气色,即欲为单提 一官,而宗猷等力辞,谓以慕义感恩而来,愿随臣进退,不求宦达。臣嘉其志 而于心有所不安,勉给守备札付,顾迩时武职之轻几于烂羊,此何足为义勇 劝,所愿敕部一复,即宗猷等终不受官,亦令世间知国家多事之秋,尚有赴义 勤王之民,四海之大,必有闻风而兴起者,倘亦今日激动人心之一助乎!①
天启皇帝对李邦华的奏疏很重视,有圣旨曰:
兵政久弛,所奏各款振刷鼓午,具见宏略,依议行。程宗猷等义勇可嘉, 并其余都着该部即行题复。
这就是侯安国序中讲的“奉圣旨,有'义勇可嘉'等语”的出处,也是他主 张将《耕余剩技》改名《义勇胜技》的根据所在。李邦华的奏疏也被录入《明 熹宗实录》卷三天启三年正月”,内容较原疏简略,称:
①李邦华:《文水李忠肃先生集》卷三《条陈兵政疏》,乾隆七年徐大坤刻本,北京大 学图书馆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八十一册,81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八曰旌义勇。臣所知荐休宁布衣程宗猷、监生程子颐者,勇敢任侠,子 弟几百人皆以力艺擅名,臣礼聘致之,即欲为题一官,而宗猷等力辞,臣嘉其 志,所愿敕部录叙,必有闻风而兴起者。……疏上,上深嘉之,仍令兵部录用 程宗猷等。
据李邦华疏,向他推荐程氏叔侄的是扬州文人郭孔陵,此人情况不明, 李邦华称其“义侠有智略,语必不谬”,亦见不是凡俗之辈。由于郭孔陵的推 荐,李邦华命千总张文焕持官函专程往聘,并且亲自给新安郡守和休宁县令 写了信,希望地方官员促成此事,这就有了侯安国在序中所讲的他激励程子 颐率众应聘的过程。然而,“程氏义勇”的行程并不顺利。宗猷、子颐叔侄尚 在南京,有程氏宗亲子弟一百余人从六安出发准备先行过江,不想正赶上 “妖贼之乱”①,在安徽境内的麻埠河(即池河)遭到守河官兵的盘查,甚至于 有几个人遭到拘禁。于是众人因为“甚悔其裹粮赴义”而散归。程宗猷并没 有就此作罢,而是仍然率领剩下的八十人继续前进,“间关惊阻,两月而后抵 津”。到达天津后,他们精良的兵器和特殊的技击训练都引起天津职业军人 们的瞩目,李邦华很看重这支精锐的义勇队伍,要授给程宗猷、程子颐以官 职,而宗猷却辞不受俸,以保持“义勇”的独立品格。这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 到一位古代武艺家的高风亮节,看到其发自内心的爱国情怀。
李邦华给天启帝的奏疏,《明熹宗实录》系之天启三年正月,据此,“程氏 义勇”到达天津镇的时间应在天启二年年底。不幸的是,天启三年闰十月, 刚刚到任一年左右使战略重镇天津大见起色的李邦华,政绩突出,连受嘉 奖,突然受命为兵部右侍郎,不得不离津入朝。以职位论,这是升迁,但朝中 情况复杂,并不是他愿意去的。这位忠心报国又兼资文武的重臣失去了用 武之地,只能勉强应命。果然,入朝不久便陷入东林党人杨涟等人与宦党魏 忠贤的斗争中,为了自保,不得不屡屡上书要求辞官还家省父。接着又遭宦
- 妖贼之乱,指天启二年山东银野人徐鸿儒等发动的白莲教之乱(谈廷:《国榷》. 卷八五,“天启二年五月''条,第六册,5205页,中华书局,1958;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 卷七。,《平徐鸿儒》,国学基本丛书本,7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党倪文焕参劾,被削去官籍,在家赋闲多年,直到崇祯初年才重新以工部侍 郎起用。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破北京,71岁的李邦华没有出逃,而 是选择文天祥祠堂作为殉国之地,慷慨赋诗,悬梁自尽。同一天崇祯皇帝也 选择了自杀,先后从死的官员20余人,李邦华是第一位。①
严格讲,“程氏义勇”的真实身份是李邦华的“亲兵”,这在前引郭孔陵与 李邦华的对话中讲得清楚:“有文人郭孔陵扣臣所携亲兵几何?臣语以未得 其人,苦乏募费。孔陵因举所善休宁布衣程宗猷、监生程子颐者……”李邦 华既然调离天津,程氏子弟便失去了依托,他们的去向如何呢?唐豪说:“而 李内转,旋还山。宗猷亦乞归。”唐先生此说显然是依据《射史》卷首序言而 来,宗猷此时年龄已经62岁了,又旧病突发,他请求回乡是合乎情理的。但 胸怀报国之志的程宗猷晚年对这段经历依旧念念不忘,对李邦华深怀知遇 感恩之心。他在崇祯二年为《射史》撰写的自序中说:
未几,天津开府李大恩台谬探微名,差官币聘,以吐握风加诸口口,义不 敢辞。于是挈弟侄及义男辈将百人,自裹粮赴军门。即为具题,蒙圣恩褒奖 “义勇可嘉",授都司佥事,准辞俸;侄子颐守备。余誓捐顶踵以答天恩,夙夜 训练,津兵略有成绪,而李恩台内转,旋还山,余旧疾陡发,亦乞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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