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杆棒等身齐

一部《水浒传》，讲的是发生在北宋末年的故事，整个历史文化背景是 宋朝的。可能是为了正本清源，宋元两代的说书人讲《水浒》，要从赵太祖 开基大宋天下为话头，今本《水浒全传》的“引首”中仍保存着这一特点。

“引首”先讲了一通“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接着讲道：

后来感的天道循环，向甲（夹）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

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 降。英雄勇猛，智量宽洪。自古帝王，都不及这朝天子：一条杆棒 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 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

我以为这段话除了红光满天、异香不散、霹雳大仙转世这些老生常谈以 外，最主要是要点明赵太祖与杆棒的关系，点明赵太祖是天下侠义英雄的总 代表、总班头。对于《水浒》而言，这具有开宗明义的意义，可能这就是罗 哗所谓“杆棒之序头”的本义。说话人用这几句话表明：我要讲的正是一部 杆棒侠义小说。这个“引首”显然是一个流传了很长时间的混合本，创始者 应该是南宋杭州的书会先生们，延至元代，添加进去“九朝八帝班头，四百 年开基帝主”等语。①元以后被一直延续下来。

为什么杆棒会成为侠义英雄的标志？说起来比较复杂，但最重要的原因 就是赵太祖“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把赵太祖打天下同 一条杆棒捆绑到一起，这是宋元时代相当流行的一种说法，不仅《水浒传》 的“引首”是这么说的，收在明代《警世通言》卷二一的《赵太祖千里送京 娘》话本中，也有同样的说法：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棒显雄豪。② 可以肯定，杆棒类话本就是因为赵太祖“一条杆棒显 英豪”，才被定位为专讲侠义故事的话本的。一部 《水浒传》，其实就是一部放大了的杆棒话本，只是 “侠义”的内涵更加丰富了，不但还保持着见义勇为、 打抱不平一类老题材，而且有了 “逼上梁山” “杀富 济贫”的内容。梁山好汉公然宣称：“酷吏赃官都杀 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听口气真有点“打着红旗反 红旗”的味道，说明《水浒传》的确让传统的侠义话 本发生了质的变化。

与“一条杆棒等身齐”相近的说法，早在北宋初年就出现在“讲话人”

“九朝八帝班头”，许政扬《水浒传简注》：“九朝：太祖、太宗、真宗、仁 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钦宗，是为北宋；八帝：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 宗、度宗、恭帝、端宗，是为南宋。”见许政扬著《许政扬文存》，中华书局1984年版， 第86页。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98页。

的口中。敦煌石窟发现的《庐山远公话》抄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话本之 一，卷尾署有“开宝五年张长继书记”的题记，“开宝”是赵太祖的年号， 时当公元972年。变文中就有“手中执一等身铁棒”的句子。①足见，“一条 杆棒等身齐”之说由来已久，早在赵太祖在世时就已经出现在话本中。那么 “一条杆棒”为什么一定是“等身齐”呢？这是一个趣味深长的问题，我以 为这与宋太祖创立的招兵制度有关，是一个历史事实的文学化表述。据《宋 史-兵志七》载：

初，太祖拣军中强勇者号“兵样”，分送诸道，令如样招募。 后更为木挺，差以尺寸高下，谓之“等长杖”，委长吏、都监度人 材取之。当部送阙者，军头司覆验，引对便坐，分隶诸军。② 宋太祖在军事上采取弱 枝强干政策，尽收天下劲兵 于京师，分成若干部的兵种 和名号，成为天子的卫兵， 这就是“禁军”。禁军的士 卒从全国选拔，有一定的身 体标准。先是选择强壮勇健 的士卒定为“兵样”，如同 “模特”，送到各地作为征 募新兵的标准。后来改为向 各地分发“等身杖”，从 五尺八寸到五尺五寸，分成五个等级，各地依杖招兵，再根据新兵身高分 配到不同的军队中。禁军系统的兵，身高要在五尺八寸以上，约合现在的 175厘米上下，可以看出宋代禁军的入伍条件还是相当高的，身材高大的 优势是不用说的，而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的甲胄沉重，也确非矮小者所能 穿戴的。太祖以后的各朝，“等身杖”制度的尺度有过变化，但基本上保

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页。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九三《兵七召募之制》，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 4799—4800 页。

持着太祖定制。南宋初，华岳提出新的招兵设想，第一条是“合格”，就 是“身及等杖，体无残疾”。①可见由朝廷颁发的“等身杖”制度一直沿 袭到南宋。

“一条杆棒等身齐”，显然是由“等身杖”引申来的，成为一个多义词 语，它是宋代兵制的标志，象征着宋太祖“等杖选兵”的武备思想和选兵 制度；也是整个宋代特别发达的杆棒武艺的标志，因为太祖擅长杆棒，杆棒 武艺风行天下，成为时尚，也成为武艺的象征。《水浒传》里，高俅落拓时 曾学过使棒，被王进之父王昇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石秀对人 说：“小人只会使些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毂发达快活！”活闪婆王定六 说：“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等等。这些身处下层的 人也在追逐时尚，以显示勇力和身份。宋代民间有各式各样的“社”，比如 踢球的叫“齐云社”，演杂剧的叫“绯绿社”，等等。唯有使棒者的“社” 叫得最堂皇最响亮“英略社”。在宋代，杆棒——包括“使棒”和“打 棒”，是相当流行的武艺项目，风气一直延续到元代，这是确凿无疑的史 实。对此，我们还要专门讲一讲。

“引首”对赵太祖有“英雄勇猛，智量宽洪”八个字的评语，其实这正 是对侠义英雄的定位。

一条杆棒，原本并不是两军阵前穿坚断韧的兵刃，封建国家禁止私 兵，而杆棒不在禁止之列，任何人都可带着它行走，可以自卫，也可以打 人。而一旦掌握在侠义英雄的手中，它就成了行侠仗义的利器，是强健与 侠义的标志。在话本小说里，杆棒被赋予了更高更多的人文意蕴，成了一 个介于兵器与非兵器之间特殊的文化道具。我想，杆棒话本以开国天子赵 太祖为表率，对整个宋代说书活动的勃兴一定起到过拉动作用，有了专讲 赵太祖故事的话本行世，也就有了专讲梁山人物的《武行者》《花和尚》 一类话本的脱颖而出，为《水浒传》终于发展成为一部文学巨著创奠了 基础。

［宋］华岳撰、马君骅点校：《翠微北征录》卷一《招军》，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153页。

二、赵太祖与铁棒

作为文学形象的赵太祖，早在北宋就出现了。以话本而言，最早的可能 是南宋的《飞龙记》O

《醉翁谈录》所载南宋话本名目，属于杆棒类的一共是十一本，其中 前两本是《花和尚》《武行者》，第三本就是《飞龙记》。①谭正璧先生曾 指出：“这当是叙宋太祖赵匡胤出身的故事，不知是否即《警世通言》卷 二十一的《赵太祖千里送京娘》。”②《飞龙记》今已不传，内容不能考知。 后来有长篇小说《飞龙传》，内容讲宋太祖打天下的故事，应该源自于《飞 龙记》，但也已不传。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是清乾隆间吴躇编写的《飞龙全传》，全书六十回，讲赵匡胤“发迹变泰”的整个过程。小说突出描写赵太 祖的英雄侠义品格，虽然文学水平不高，但内容明显有所依照，它应该就是 《飞龙传》的修订本，故事内容与《飞龙记》《飞龙传》是一脉相承的。

现在能见到的比较早的赵太祖故事，就是《警世通言》卷二一《赵太祖 千里送京娘》。细读之下，我觉得《千里送京娘》有不少早期话本的风格， 特别是有着鲜明的杆棒话本特色。主人公赵匡胤完全被描写成一个江湖侠义 的人物，在义和色的抉择上，表现出绝对的正派和正义。故事写赵匡胤：

生得面如哄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

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 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 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黄州除 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 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③

上面所追述的赵光胤的一系列英雄事迹，应该就是《飞龙传》小说的故 事框架，也基本上为清代的《飞龙全传》所沿袭。在《千里送京娘》话本 里，手执一条“浑铁齐眉棒”的赵太祖，勇猛无比，那些拿着朴刀的强人们

［宋］罗焯：《醉翁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谭正璧著、谭寻补正：《话本与古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99—300页。

一概不是对手。有些打斗场面，写得简洁明快，朴实无华，没有任何故弄玄 虚的东西。我们不妨截引两段看一看：

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 二十余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 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 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 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罗发声 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 娘，急往四下抓寻……①

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

“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 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 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 早被公子一棒打翻。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 处，与强人放对。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 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 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 下，打做个肉耙！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② 我想读者一定看得出来，两段文字的描写风格与《水浒传》很接近。所 以，我觉得谭正璧先生怀疑它就是《飞龙记》是有道理的。努力搜集宋元话 本的学者没有将《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纳入视野，似乎是个疏漏，不管它是 不是《飞龙记》，这个话本不是明人的手笔，应该没有疑义。

《千里送京娘》写赵太祖用的是“浑铁齐眉棒”，应该是宋元话本原来 的提法，清代的《飞龙全传》却改成了 “神煞棍棒”。其中与强人周进、 张广儿的拼杀过程，基本上抄自《千里送京娘》，只有少量改动，最大的不 同便是将铁棒改成了莫名其妙的“神煞棍棒”。由此见古典小说中关于打斗 拼杀的描写，自明清以后就开始向玄虚神怪转化，作家们写实的本领越来越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08—309页。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10—311页。

弱，便求之于神秘的渲染，远离史实，想象力也就越来越发达了。

宋太祖到底有没有用过杆棒？正史中并无记载，但宋人笔记中确有此 说。南宋初蔡倏《铁围山丛谈》卷一有一条材料说：

太上以政和六七年间，始讲汉武帝期门故事。初，出侍左右宦 者，必携从二物，以备不虞。其一玉拳，一则铁棒也。玉拳真于阑 玉，大倍常人手拳，红锦为组以系之。铁棒者，乃艺祖仄微时以至 受命后，所持铁杆棒也。棒纯铁尔，生平持握既久，而爪痕宛然。 恭惟神武，得之艰难，一至斯乎？①

“太上”是指宋徽宗，宣和七年 （1125年）十二月，在金兵即将抵达开 封的前夕，徽宗匆匆传位给太子赵桓

（宋钦宗），自己当了太上皇。所谓 “汉武期门故事”，就是实行武艺考 试制度。汉武帝时，名将甘延寿曾通 过“试弁”——手搏测试，取得期门 郎的武职，故称“期门故事”。典出 《汉书-甘延寿传》。②蔡是北宋末

年“六贼”之首蔡京的小儿子。据《宋 史-蔡京传》记载，徽宗宣和年间， 蔡京四度当权时，“目昏旺，不能事事， 之，且代京入奏”。③可见蔡彳像有出入禁中的机会，皇宫里保存的宋太祖的玉 拳、铁棒，他有亲眼见到的机会，他的记载是可信的。

根据蔡倏的记述，宋太祖从行伍起家，到“陈桥兵变”后终于登上大宋 天子宝座，一直执用一条铁杆棒，长时间手不离棒，以至铁杆棒上“爪痕宛 然”，正说明宋太祖用棒的功夫很深。铁质的杆棒，分量应该很重，如非膂

［宋］蔡4絮撰、冯惠民等点校：《铁围山丛谈》卷一，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页。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七0,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07页。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七二《奸臣二蔡京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 13727 页。

力过人、棒法精熟，就不可能用之于战阵。这证明民间关于宋太祖棒法如何 高明的传说，以及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中关于宋太祖杆棒打天下的描写，并非 空穴来风。

宋人赵雄为韩世忠撰写的碑文中，说韩世忠对当时权倾朝野的秦桧并不 在意，每次上朝相遇，“一揖之外，不复与亲”。而且经常慷慨陈言，无所 顾忌。家人担心，劝他少说话。韩世忠说：

今明知其误国，乃畏祸苟同，异时瞑目，岂可于太祖官家殿下吃铁棒耶？①

这是说，明知秦桧误国，怕招惹祸害就附和他，难道就不怕死后在众目 睽睽之下吃太祖的铁棒？这当然是一句表示愤慨的话，也证明宋太祖的铁棒 大有名气，它是太祖的威严和艰辛创业的象征。

三、宋太祖与古代棍法

可能因为赵太祖善用杆棒，而且用的是一条铁棒，又有话本戏剧的渲染 张大，所以后来的拳家对赵太祖多所依附，明清的武艺家甚至尊太祖为棍棒 武艺的创始人。这种情况在历代皇帝中是唯一的一例。

明人何良臣《阵纪》卷二记载，明代有“赵太祖腾蛇棒为第一”的说 法。②相同的说法亦见明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六六，王圻书载有明代“使 棍之家三十有一”的名目，其中包括“赵太祖腾蛇棒”。民间还有棍法创始 于太祖的说法。清乾隆间，程穆衡为《水浒传》作注，“一条杆棒等身齐， 打四座州军州都姓赵” 一句的注解云；

昆山李南禾太守《沙手谱叙》：“自宋艺祖皇帝，留棍法 三十六路于少室山少林寺，遂为棒法开山，知棒法始赵太祖也。”③

［宋］赵雄：《韩忠武王世忠中兴佐命定国元勋之碑》，《名臣碑传琬琰集》上 卷一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第45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 版，第114页°

［明］何良臣：《阵纪》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7页。

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78页。
为《水浒》作注的程穆衡，太仓 人，乾隆二年（ 1737年）进士，是一 位淹通经籍才华横溢的学者，有《家 帚集》等著作传世。①另据清光绪修 《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一八《选举 表二》记载，李南禾叫李遥毂，南 禾其字，号默稼，康熙十六年（1677 年）进士，曾任惠州知府。②李南禾 的《沙手谱叙》我久久未能寻到，故 不能考知上面一段引文的具体情况。 赵太祖传棍法于少林寺的说法，传说 的成分居多，不足凭信。同时，棍法 始于赵太祖之说也不可信。但是，第 一，宋太祖留下三十二路棍法之说， 未必全无根据。我们不一定要相信棍 法有三十二路之多的说法，因为这明

显有张大其词之嫌，但赵匡胤传留下自己的棍法，这是有可能的。第二，明 代少林寺确实以棍法名天下，寺僧匾囤所传习的棍法名重天下，即后来明末 程冲斗《少林棍法阐宗》之根源，是明清两代最珍贵的武艺遗产。寺僧中也 有执铁棒为武器者，明嘉靖年间倭寇侵扰东南，官军往往望见溃败，曾有少 林僧人月空及其徒三十多人，应都督万表之召，在松江府与倭寇对战，僧人 “持铁棒击杀倭甚众”。后来全部壮烈殉国，成为少林武僧史上一段感人至 深的佳话。③这些史实说明赵太祖传留棍法给少林寺，亦非毫无可能，只是缺 乏确凿的史证而已。到于晚清以来，民间以赵太祖命名的棍法，如太祖蟠龙

缪荃孙等撰、吴格整理点校：《嘉业堂藏书志》卷四集部《家帚集》条，复旦大 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8页。

［清］李福沂、汪堑等纂修：《（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1年版，第295页。

［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二九《少林僧兵》条，岳麓书 社1994年版，第1033—1034页。

棍、太祖九龙棍之类，南北都有，北方犹多。附会历史名人向来是民间武术 一大特点，这不足为怪，一直到当代，还有几位武术名人冒用“少林棍法阐 宗”以沽名钓誉，到底是谁抄了谁，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这种见气受小 说戏剧的影响很大，越往后来，就越不着边际了。

再联系《水浒传》里的铁棒谈 一谈。我们注意到，《水浒传》 里，善用杆棒者不一而足，就连武 艺平平的宋江，出门也总是带着一 条杆棒，说明他也会舞弄几下，否 则他也教不了孔明、孔亮这两个弟 子。但奇怪的是，梁山英雄中并没 有一个以铁棒为兵器的好汉。鲁智 深手中的铁禅杖实际属于铁棒，但 它是否也是“等身”的长度？书里 没有交代。再者，既然定名“禅 杖”，是出家人特有的一种手杖， 自然与通常的铁棒有所区别。明代 容与堂本插图的鲁智深，还有出自 画家杜堇、陈老莲等人之手的鲁智

深肖像，所持的或是一根棒子，或是一头多了一个小小的弯月般装置。至于 一头如铲另一头如月的所谓“禅杖”，乃是近代以来才演化出来的玩意，完 全没有历史根据，不能想象军官出身的鲁智深竟然会用这样一种奇特的玩意 当兵器。鲁智深之外，全本《水浒传》以铁棒闻名的只有一人，就是梁山泊 的死对头、祝家庄的教师“铁棒”栾廷玉。小说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是 否有什么深意，思而不解。

栾廷玉的名字最先出现在第四十七回《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 祝家庄》里，杜兴向杨雄介绍祝家庄的情况时说：“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 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宋公明二打祝家庄时，栾廷玉显露出 了他的高深武功。书中写道：

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将出来。欧 鹏便来迎住栾廷玉杀。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时，刺斜里便走。 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着，翻筋斗颠下马去。邓飞大 叫：“孩儿们！救人！”舞着铁链迳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罗救 得欧鹏上马。

他虽然以铁棒为号，上阵作战并不用铁棒，而是“上马挺枪”，足见栾廷玉 步战骑战都很精通，骑战用枪更显专业，表明他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汉。而 且骑战时他还带着可以抛掷伤人的铁锤，真是一手绝活，只用过一次，便将 摩云金翅欧鹏打落马下，命中率百分之百。栾廷玉还将霹雳火秦明诱入荒草 之中，被祝家庄擒获，秦明是武艺高于欧鹏的梁山上将。后来孙立投奔梁 山，才知道栾廷玉与孙立是出自同一师门的师兄弟，因为轻信孙立，才遭到 失败。马幼垣先生称栾廷玉是“最不为人察觉的武林正派高手”，不但武艺 高，人品也高。①打下祝家庄后，宋江曾叹息：“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 汉！”实际书里并没有交代他的下场，宋江之叹有点故作多情。所以明代陈 忱在《水浒后传》将栾廷玉写进去，他居然与残存的梁山英雄们结为伙伴， —起创建了一番大事业。



《水浒传》还至少三次提到：“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 一百杀威棒。”林冲、武松、宋江三人入狱后，都曾遇到此事，也都因为 钱和人的作用而逃过一劫。“杀威棒” 一事，于史无考，但《水浒传》言之 凿凿，不一定全然出自虚构。所谓“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入 流配的必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如或属实，或者虽有此事但被严重夸大失实 了，“一百棒”打下去，就是林冲、武松也断然吃不消。无论有无此事，经 《水浒传》一宣传，它早就成了一件很有影响的掌故，我想这同样是一个把 赵匡胤和杆棒联系到一起的说法，赵太祖与杆棒确有深缘。

参考文献

［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马幼垣：《水浒人物之最》，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10页。

［2］ ［宋］罗焯：《醉翁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3］ ［宋］华岳撰、马君骅点校：《翠微北征录》，黄山书社1993年版。

［4］ ［宋］蔡倏撰、冯惠民等点校：《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1997年版。

［5 ］［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文渊阁 本第45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
［12］ 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11］ ［清］李福沂、汪箜等纂修：《昆新两县续修合志》，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1年版。

［13］ 许政扬著：《许政扬文存》，中华书局1984年版。

［14］ 谭正璧著、谭寻补正：《话本与古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5］ 缪荃孙等撰、吴格整理点校：《嘉业堂藏书志》，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年版。

［16］ 马幼垣：《水浒人物之最》，三联书店2006年版。

［17］ 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吴殳著述考

马明达

吴殳是明末清初的诗人、史学家和武艺家，是清初东南遗民群体中一位 学行奇特而文武兼长的学者，也是一位多有争议的人物。然而在今天，大 家对吴殳相当陌生，除了在文学批评史和武术史的研究文章里偶尔有人提到 他的名字外，吴殳基本上不为人谈起，其生平和学术成就很少被当代学人所 留意。

实际上在清初的文坛上，特别是在清初的东南士林中，吴殳并不是无名 之辈；在明清武艺革代嬉变的过程中，吴殳更是研精覃思，承前启后，声名 赫赫。《清史稿》卷四八四《文苑一》为吴殳立了传，只是内容太过简略， 只提到他的《围炉诗话》被赵执信“叹为知言”。①《文苑一-刘体仁传》提 到王士稹说过：“今日……学西昆体者无如吴殳。”②《清史列传》卷七。也 有吴殳的传，内容较《清史稿》稍多，同卷《刘献廷传》中又提到刘与吴殳 曾讨论过汉语音韵方面问题，此项材料应采自刘氏《广阳杂记》O③

在正史系统中，《清史稿》是唯一专门给民间武艺家立了本传的史书， 这当然是一个进步，是一个突破，显然与清末民初一度走热的民间武术活 动有关。然而《清史稿》的撰写者们却忽略了吴殳。他们仅从诗学来评介吴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333—13334页。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3334页。

《广阳杂记》卷四：“吴修龄先生论声音之道，颇为有见……”见［清］刘献廷 撰、汪北平等点校：《广阳杂记》卷四，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09页。 殳，没有注意到他在武学方面的突出贡献，也忽略了吴殳所提供的一大宗武 艺史料。

在地方志和晚近以来的多种明遗民传记著作中，吴殳的传记资料时有所 见，但多是陈陈相因之作，没有多少新内容。相比之下，以清光绪《昆新两 县续修合志》卷三四《游寓》写得最详备，故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 中，曾将这个传推荐给读者。①现在我们将传文全录如下，以方便读者大致了 解吴殳的生平：

吴殳又名乔，字修龄，太仓人，来赘昆山。明崇祯十一年补诸 生，寻被斥，遂事佛，兼好神仙。游京师，与鄢陵梁日缉友善，剧 谈世外，彻夜不倦。闻江淮有异人，裹粮往从之。殳于书无所不 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下至医药卜筮、壬奇禽乙、剌枪 拳棍，靡不探原竟委。其诗初学明人，中宗温、李，晚年所见益 邃，自悔少作，讥斥宏嘉以来有辞无意者。谓唐诗最盛，以其有 兴、比、赋耳。宋人鲜兴、比而多赋，然而言犹达意。宏嘉之复古 惟尚声色，并赋义亦亡之。其所服膺者，常熟冯班、金坛贺裳二 人，合采其说，成《围炉诗话》六卷。又取李商隐无题诸诗，详说 其意，为《西昆发微》，其议论皆前人所未有也。又善古文辞，尝 作《史论》二十篇，见者服其识力。又据吴伟业《绥寇纪略》，为 《抚膺录》四卷，其略言明所以亡有四十三失，而皆啬果之所 致，时以为笃论。康熙乙亥卒，年八十五。②

从传文看，吴殳一生基本上没有什么功名仕履可述。他早年由太仓入赘 到昆山，想来必定出身寒微。学术上同样没有什么家学传承，似乎他的学 识主要是从“于书无所不窥”中得来。吴殳死于康熙乙亥，即康熙三十四 年（ 1695年），得年八十五岁。据此，应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1611

《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寅恪案，吴氏一名乔。其事迹及著述， 诸书所载，颇亦不少，但光绪续修昆新两县合志三四人物游寓门吴殳传，似较详备。读者可 取参阅也。”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91页。

［清］李福沂、汪箜等幕修：《（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1年版，第589页。

年）。他本人曾在《手臂录》中说到，他与陆世仪（椁亭）、夏玉如三人 “同辛亥生”。①陆世仪在赠夏玉如的诗中也说：“君昔未束发，与我正同 庚。”②算起来在明末清初的遗民学者中，吴殳在世的时间与黄宗羲大致相 同。黄宗羲长吴殳两岁，而二人是在同一年里去世的。吴殳出生这一年，钱 谦益已经二十九岁，吴伟业三岁，陈子龙四岁，小吴殳两岁的顾亭林则尚未 出生。在清初东南遗民群体中，高寿者似乎不少，吴殳是其中之一。这恐怕 与他曾经信奉佛教，又长期从事武艺活动有关。长寿使他经历了明清革代的 许多事情，学术上有了深厚的积累，特别是在诗学和武学上。

传文提到与吴殳“友善”的鄢陵梁日缉，梁日缉，名熙，号皙次。此人 是王士模的同榜进士（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年），又是重要的文友，事迹 可参见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③王在《诗话》及杂著中多次提到梁日缉， 说梁“淡泊宁静，下直辄焚香扫地，晏坐终日，如退院僧。耽内典，而于 《楞严》尤了悟，居然老烂头陀也。”④吴殳喜神仙术，兼而好佛，与梁日缉 爱好相同，故能“剧谈世外，彻夜不倦”。⑤梁有《皙次斋稿》十二卷存。又 有《名家赠什》一卷、《同人尺牍》一卷等。

吴殳一生游踪甚广，多次往返于南北之间，与顺、康间的文坛人物多有 交往，经历和学术活动都相当复杂。显然，综述和评介他的一生不是一个小 题目，这需要足够的篇幅才能容纳。本文拟先对他的著述做一番考察，为深 入研究吴殳铺垫一点基础，也可以算作是研究吴殳的一个准备阶段。当然，

［清］吴殳：《手臂录》附卷上《峨嵋枪法石敬岩枪法记》，中华书局1985年 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0页。

［清］陆世仪：《樽亭先生诗文集》卷二《乙酉元旦后二日，即席赋赠玉汝夏 子》，清光绪二十五年（ 1899年）唐受祺刻陆樽亭先生遗书本。

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7、161等页。

《渔洋精华录集注》乙卯《五君咏》之一《梁侍御日缉》，《注》引王渔洋《皙 次先生传》：“姓梁氏，讳熙，字日缉。皙次，其别号也。始祖明初徙河南鄢陵，遂家焉。 举顺治三年乡试，又十年成进士，出知西安之咸宁，行取入为云南道监察御史。先生淡泊宁 静，下直辄焚香扫地，晏坐终日，如退院僧。耽内典，而于《楞严》尤了悟，居然老烂头陀 也。年七十一。”见［清］王士稹著、惠栋、金荣注：《渔洋精华录集注》，齐鲁书社1992 年版,第841页。

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9页。 在著述考证中会涉及某些问题，涉及他的经历和交游，这方面如有非谈不可的问题时，我将稍微增多一些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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