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论,我以为在国学思潮影响下诞生的国术是值得重视的,我曾有 专文坦陈己见,希望从中国民族传统体育的宏大结构出发重新审视国术, 汲取经验教训,推陈出新,复兴民族体育。①迄今我仍然坚持这样的观点, 认为国术的试验有创意有贡献,是值得借鉴的,否定国术而另起炉灶,是极 “左”政策造成的大量错误中的一种,对之体育界缺乏深刻的反思和纠正。

同时,竞技武术的经验和教训也值得重视,值得将其中合理的部分提炼出来 加以传承。相对于国术,竞技武术在时代条件优越得多的大背景下,具体策 划者却灭裂从事,既缺乏纵向与横向的参照比对,又夹杂着个人偏见,以至 于从出台到推广,从理论到技术,都存在严重不足乃至谬误。根本问题在于 轻学重术,片面追求花巧新奇的表演效果,以基本上没有量化标准的套路表 演作为竞赛形式,其实是对体操的照猫画虎,规则的难以执行和竞赛中的不 公正都无法避免,将武术引向虚花浅薄之路,可谓教训深重,应该勇于承 认,勇于改弦更张。主管部门因循不改,不是改革开放的大时代应该有的心 态,天下凡真心热爱武术的人,对之无不洞若观火,深怀期盼,不能不为主 事者在护短心理下的无所作为感到痛惜,感到无奈。

四、武学体系的创新建设

今天,我们把武术的复兴寄托在“武学”体系的继承与创新建构上,可

①马明达:《应该重新审视“国术”》,《体育文史》1999年第5期。 以说武学的创建是当代武术人的梦,是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同任何一门源远流长的传统学问一样,武术在其历史进程中也逐步形 成自己的学科与学理体系,发展成为一门具有独特属性的学问。只是这门 学问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学科建设跟不上,后来竟萎缩成一门技术,甚至 只是一个体育项目而已。先父马凤图经常对门人子弟强调一个观点:“武术 是一门学问,切不可只看成一门技艺。”对此,我曾在拙作中有所援述。年 轻时我并不理解先父的说法,觉得练拳就是讲练讲打,讲拳脚讲器械,要点 是功力与劲道,何来“学问”之说?后来才慢慢体会到其中的道理,一是了 解了武术有自己的高远境界,绝不仅仅是掌握一套过人的拳脚功夫而已;二 是体会到了武学前辈面对日益浮华浅薄、玄虚怪诞的“舞术”与“巫术”, 不得不寻索和重建理论殿堂,拓展武学苑囿,用以防止在现代浪潮中可能遭 遇的灭顶之灾,防止长期浸淫可能引发的体系变异。这种保护传统价值的良 苦用心令人感佩至深!然而,现实情况的确是武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潮水奔涌,弄潮者如鱼得水,随波逐流者亦如过江之鲫,而真谛的坚守者却 寥寥无几,一如“孤舟自横,寒江独钓”,是名符其实的孤独者。我渐渐明 白了 “学问”二字的深蕴,清楚了先父赋予它的理论使命。一句话,“学问 说”就是为针对竞技武术的理论体系而发的,有着明确的抗争目标。

先父讲武术是一门“独特的学问”,主要说它是一门肢体运动和理论思 维紧密结合的学问,是所谓“动静相兼,文武贯通”之学。他一生坚守颜李 学派的反理学思想,坚持认为孔子的学问是由文武两方面交互融合而成的, 文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于是乎才能上升为“道”。所以古代的武学名家 往往是武技与学理都能止于至善的高明之士,不局限于“拳勇股肱之力秀出 于众”,更不是仅凭“唇枪舌剑”奢谈攻守进退的“嘴把势”。武艺家不但 要有一定的学养、品位和智慧,而且要经历严峻深刻的身心磨砺,饱尝“苦 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锤炼。所以“练”和“打”是必不可少的修养,是习 武之人追求武道精神的不二法门。显然,这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经受得了的,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这样的体魄。所以,自古以来游戏其中、浅尝辄止者 多如云烟,而能真正升堂睹奥并有所造诣的却寥落如晨星点点。犹如晚近以 来文人画泛滥,能信手涂抹几笔梅、兰、竹、菊者多不胜数,而真正达到吴昌硕、任伯年、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潘天寿、李可染、傅抱石水平 的画家,海内外指不数屈而已。戚继光强调习武者必须“各家拳法兼而习 之”,还要“既得艺,必试敌”,勉而久试,反复验证,才能达到运用自 如、游刃有余。可见武学讲究博综淹贯之妙,与其他学问并无二致。古往今 来真正高水平的武艺名家莫不如此,否则就只能是某一家派的专家而已,或 者只是以某种技艺享名的“拳家” “把势”,如明代所谓李半天之腿、张伯 敬之打、千跌张之跌之类。虽然真正达到这样的高度绝非容易办得到的,但 作为一门具有独立体系和品味的学问,目标的设定必定要高远宏阔,缺失了 制高点,就很难成为一门体量雄浑而层级分明的学问,这是浅近易解的道 理。也正因为如此,古往今来的武学大家并不多,比之熟谙经史、诗文秀出 的文人学士更难造就,更为稀缺。也由于此,才使得这类人很容易被蒙上玄 异色彩,往往被描写成行藏不露、生平隐曲的神秘人物。明朝中后期到清初 之间,是武术名家辈出的历史时期,仅以目前所知者言,除了唐顺之、俞大 猷、戚继光这样声名显赫的人物外,其他出于少林和民间者如三奇周友、匾 囤悟须、释广按、张松溪、程宗猷、石敬岩、王余佑、冯行贞、陈元赞、王 来咸、吴修龄、冯行贞、周昆来、甘凤池、张鸣翳、姬隆凤、释玄机、李云 标、武禹襄等,莫不具有这样的特点,只是程度上会有所不同而已。

那么武学究竟应该是一门怎样的学问呢?古代有围绕着武艺的丰富学 问,却没有明确的武学概念,或者说“学”被包纳在“艺”之中,“武艺” 也可以引申为“武学”,然而不够明晰,不够显豁。宋代和宋以后曾有过武 学的设置,但那是封建王朝专门培养武备人才的学校,并不指与武艺相关的 学问。①我以为今天的武学有两个要点:一是承继古代的武艺之学以及与之相 关联的近亲学问,将它们融合为一体,构成一门独立而又多元整合的学问; 二是在近代武术先贤立意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和建构当代武术的学科体 系。因此,武学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有当代条件下的创新,从本质上讲, 是一门应对武术现状和民族文化复兴的新兴学问。

古今武学确有传承渊源上的关系,但又明显不同。首先,价值取向发生

①马明达:《“武学”浅论》,《武学探真》,台湾逸文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5页。

了根本变化;其次是随着价值取向之变,内容和表现形式也有了很大变化。 故古今武学虽然一脉相承,却不能等量齐观,一定要注意到二者之间是有区 别的。我们现在所说的武学主要是指当代传存的“武术之学”,其中有古典 因素,甚至会有一些珍稀的古代武艺遗存,但更多的还是后来孳衍出来的新 东西,是古典武艺的模仿品,甚至会有假冒伪劣滥入其中。

自古以来武学就具有多学科交叉整合的特点,它牵涉到许多今天的体育 学所不能包纳的专业和知识,因此给武学划定学科界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多方面还需要仔细研判和推敲。以我之浅见,以为当代武学大致应由技 艺、义理、文献、器具、文艺、医药六个部分构成,我将它称之为“武学六 部”。这六个部分都可以独立存在,个人爱好者有选项的自由,可以偏项或 兼项发展。任何学问都是一样,最难是达到古人常说的博通,故六部兼通实 属不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难境域。但武学所追求的应该就是六个部分的 密切结合,互为补益,以达博通淹贯之境,而不是一技之长,不是戚继光所 批评的“此不过偏于一隅”的某种特长,不然就不成其为“学” 了。

还须指出,武学的六个部分不是平行并列的,而是立体构成,犹如金字 塔形状。塔基是技艺、文献,中层是器具、文艺、医药,顶端则是义理, 是武学的学理与思想,是对形而上的追求和修为,即古人所说的“道”的 追求。任何学问都会有它的内核与外延,有传播中逐步出现的高低雅俗的 分野,武学亦然。自古以来,绝大多数习武者终生只为提高技艺“打熬筋 骨”,一如皓首穷经、乐不知返的老书生,长年累月伏案攻读,自然多少会 有些成绩,但终不免得粗遗精、顾此失彼之弊,武艺同理,也很难达到戚继 光所说的“上下周全,无有不胜”的状态。热爱武术并愿意将它作为涵养身 心的功夫的人,就应该向更高的层位攀登,在刻苦练功的同时,还要研读武 学典籍和相关图谱,特别是要读先贤的经典之作,使练与读相辅相成,相得 益彰。此外还要用心品鉴刀剑器物,熟悉武学掌故,丰富人文知识,规整言 行举止,在宽广的武学之道上潜心求知,从容体味,终生享受武学带来的身心愉悦。

因此,有必要对武学的六个部分分别做些解说。

技艺,泛指武艺和武术的一切拳械技术,也包括从武艺延伸出来的各种 功法和具有其他属性的肢体运动,还包括原本应该自成畛域的导引、养生 与体操卫生之术等。技艺是武学的“动”的内容,也是武学最主要的存在形 式。技艺的范围甚广,结构庞杂,晚近以来更是泡沫化严重,不免真伪混 杂,难以分辨。大多数武术爱好者主要以技艺为追求目标,在技艺的掌握与 水平提高上用功最多,心力最专,却又最容易因为分辨不清而走上弯路。我 国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幅员辽阔,区域文化差别很大,加上久远频繁的中 外交流所带来的诸多因素,又因武艺自身很早就有了军旅武艺与民间武艺的 区分,近代转型之路漫长曲折,众多的原因决定了古今武艺体系庞杂多变, 良莠丛膛,而晚近以来的许多传播者又往往喜欢假托古老,故弄玄虚。所以 习武者在选学技艺时要有必要的武学知识,要择师而从,择门而入,所谓 “良禽择木而栖”,不然就很容易误入歧途,甚而蒙受欺骗。总之,敬告一 切武术爱好者,切不只埋头技艺而忽略了学理的探究,不去扩大知识领域, 这样技艺的提升也会受到制约。没有学理指导的技艺,往往只停留在经验层 面,很难上升到更高的层次。所以师承、传习、谱诀缺一不可,而三者兼备 才是求艺求学之道。明末武学名家程宗猷(冲斗)在《少林棍法阐宗-问答 篇》中曾经说道:

读棍论,阅图形,诵歌诀,即可称绝技乎?余曰:“图诀虽 详,其中变通活泼之妙,非口传心受何以曲尽?故非师不通圣,得 诀回来好看书,此之谓也。”①

这是一段非常有名的话,“非师”两句也作“自古非师不通圣,得艺回来再 看书”,据说原本出自戚继光,但我迄未找到具体出处。好在两说只有细微 差别,义旨是相同的。说到底练和学,学和用,都必须是贯通的,不然就不 顺畅,不能左右逢源,达不到“理象会通、体用俱备”。学艺必有师承,师 是“通圣”的必由之径,得到师传,再认真读书,自然会有妙解。武艺是一 门特殊学问,练和读一定相伴而行,程宗猷这段话对我们是有帮助的。

文献,文献有广义和狭义两类,前者指与武艺相关的一切图书典籍,包 括一切非纸质的文字和图画资料;后者是指与所学武艺有直接关系的文字和

[明]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中西书局1932年版,第127页。 图谱资料。与技艺同为武学根基之学的文献,是本文的重点话题,允我后面 专节论述。

义理,指与武艺相关的一切理论阐释、研讨和创新之说,也包括武艺家 所倡导的人文精神和品德修持,即古人所倡导的“武道”。古人谈武学义 理的言辞出现得相当早,范围也很广,虽然保存下来的资料并不多,但仍然 有许多重要东西留下来,值得我们学习研读。如“越女论剑” “庄子说剑” 等,都不可以只当成寓言来读,忽略了其中真实深刻的武学理论。至于后来 的论述和口碑资料之类,数量甚多,但越往后内容也越趋向于丛膛少绪,一 定要审慎选择,越是碰到“秘传” “秘诀” “秘谱”之类,越要审慎对待, 提防晚近以来大量假冒伪劣的东西混迹其中。武艺理论上的差异,同样与我 国民族多、地域广、各地文化差异大有关系,至少南北武艺体系的差别就很 大,义理亦多有不同。此外,古代思想资源丰富,后来形成儒、释、道三大 系统,还有其他许多思想流派,以及属于子部的兵家、医家和阴阳家、杂家 等学说,都与武学有关联,对武学义理多有影响。古典武艺的理论体系的确 非常复杂,厘清其源流,辨别优劣真伪,迄今还是一项繁难而很少有人涉足 的领域,基本上处在荒原状态。可喜的是近年来这一状况总算有所改善,不 少具有跨学科修养的研究者将目光转向这里,这使得武学领域终于有了好的 气象。

器具,指一切与武艺相关的兵杖器物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兵器制作,是 兵器的形制、材质、制作和研磨保养等一系列专学,也包括与实战和演练 相关的各种辅助器具,比如军用甲胄、非军事的防护和训练器物等。“工欲 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浅近而深刻的道理,对于武艺这样与生命家国 直接相连的技能而言,“器”的重要性更显突出。唐代著名兵家李筌曾说: “器械不精,不可言兵;五兵不利,不可举事。”①所以古典武艺家把兵器 摆在近乎神圣的位置上,快马轻刀,披坚执锐,人器相合,相得益彰,是古 典武艺家莫可例外的追求。早在先秦时代,剑作为武学标志,不仅击剑之术 成为专学,有《剑论》《剑道》的产生,剑的制作和品鉴也成为专学,有职

① [唐]李筌:《太白阴经》卷四《器械篇第四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2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95页。

业的“相剑家”活跃当世,有《相宝剑刀》这样的专著问世。多区域的交流 融合终于形成风行朝野的剑文化系统,开了我国古典武艺之学的先河。自此 除了剑术的多元发展之外,作为兵器的剑也蔚为专学,以至剑的锻造、形 制、品鉴、装饰、佩服、授受、研磨、保藏、馈赠、吟咏等等,无不形成规 制,大有讲究,从而非常典型地将技艺与器具融为一体,为武学体制创奠了 根基,由此展延到一切兵器上。我们不必一定要细检史籍,就是从出土文物 看,从古典文学作品看,从岳飞、戚继光这样的武学大家对兵器的珍重上, 就能够充分了解到兵刃与武艺之间的关系是何等的重要。所以,器具是武学 十分重要而恰恰又被“竞技武术”最为漠视的部分。先父曾以“刀如纸片 薄,枪似风摆柳”两句讥讽当代竞技武术的颓唐,这不止是调侃,更多的还 是内心的纠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息。值得庆幸的是,近些年民间古兵 制作工艺飞速发展,特别是浙江龙泉的仿古兵器,有了重大突破,研制水平 超越民国,直逼明清,乃至于汉唐精品。从而促使一部分武术人士向质地精 良、高古典雅的兵器回归,并且由此拉动了兵器学的兴起,丰富了当代武学 内容,对武学重建有令人鼓舞的贡献。

文艺,传统是用“辞章” 一词,指所有的文学创作,现在用“文艺”二 字似乎更为恰当,即指一切与武艺有关的文学艺术活动。武艺与文艺很早 就发生了联系,这从《诗经》里一系列吟诵武艺的诗歌中能有所领略,如 《小雅-小旻之什-巧言》的“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就经常被引来作为 “拳” “勇”二字同时出现的例证。①《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载,我国最 早以琴剑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叫《杂鼓琴剑戏赋十三篇》,作者佚名。②《艺文 志•诗赋略》之“杂赋”十二家后来都失传了,故后人不大清楚“杂赋”的 含义,我们也无从了解《杂鼓琴剑戏赋》的描写内容。但可以肯定,十三篇 《杂鼓琴剑戏赋》是后来琴剑并举的起点。自汉魏以降,历朝历代以武艺作 为题材的诗文和图画屡有所见,形成一个创作传统,并对武艺自身的记述与 传播产生了一定影响。仅据目前所见,宋以后“拳谱”就多采用诗歌体裁,

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19页。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十》,中华书局 1975年版,第17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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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方便诵记,又有一定的文学意趣,实际上成为一种独特的“拳谱”文体, 可惜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种主要流行在民间的文体。唐以后变文、传奇、小 说兴起,武侠成为重要的描写对象,从传说中的“风尘三侠”开始,武侠小 说逐步成为市民文学艺术的重要内容,到了宋元间,由话本汇集而成的章回 小说《水浒传》横空出世,影响极其深远,流风余韵一直延续到明清,不但 自成体系,而且侠义打斗情节渗入到几乎所有的小说里,最终酿成民国和当 代“新武侠小说”的崛起,云诡波谪,引人入胜,曾经形成巨大的波澜,到 了人人捧读的程度。武侠小说取材于武艺而加上艺术的渲染夸张,反过来又 对民间武艺产生推波助澜的影响。这一情况早在明代就有了,终究成为民间 武术的重要现象,至今还在继续演义着。晚近以来武打影视作品的涌现,特 别是李小龙、成龙、李连杰、赵长军等武术人物参与演出,提升了武打动作 的技术含量和视听效果,拓宽了这类作品的受众面。特别是功夫巨星李小 龙,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武学精英,他以一人之力向全世界展现了中华武 功的魅力,与当时大陆上虚花萎顿的武风形成鲜明对照,堪称百年来最杰出 的武术人物。后来,一部《少林寺》影响之大,不仅体现在少林寺本身,即 对整个中国武术而言也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这样讲似不为过。总之, 一百多年来,武侠小说和武打影视对武术的走向影响很大,今后还会持续保 持其影响力,这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问题,是古老武学遇到的新课题。武艺 与文艺之间关系特殊,从而使得文艺元素在武学领域成为耀眼的“显学”。 有某知名学者说,金庸的小说是“中华武学的巅峰”,初听我并不以为然, 后来仔细想想,在武学实际上支离破碎而元气尽失的当代,此言也不是没有 道理的,至少金庸的文史修养使他笔下武林人物显露出侠客应有的人文精神 和气质风采,这样的修养在当代中国武林恐怕难有其匹。所以,尽管金庸对 古典武学名著并无了解,至少从他的小说中一点也看不出他有这方面的造 诣,但掉过头来看一看,在“大师”如云、“掌门人”纷至沓来的中国当代 武术界,又有几个比金庸读的书更多呢?

最后是医药,武艺与医药有着与生俱来的关系,原因很简单,既然有击 刺格斗,就必定会有伤害;有攻守能力的训练,就必然会产生运动创伤与之 相应的防护与调治手段。于是,武艺与医药如影随形,必然相伴而生。自古 以来就绵延不绝,直到现代医学已经非常发达的今天,传统的医治养护手段 仍然有其功效和市场,依然为武术界信从。从《汉书-艺文志》得知,汉以 前就有了各种属于武艺技术的著作,同时也有了 “金疮”类的医籍。隋唐时 代,兵书中就有了各种治疗疮伤科的药方,如唐代李筌的兵学名著《太白阴 经》卷七有《治人药方篇》等。少林寺早在金元时代就创办了药局,诗人元 好问曾撰《少林药局记》记其事,至今成为少林寺的文化传统之一。①与武艺 相关的医药,不但见之兵书、医书和百家杂著,也见于明清的拳谱类武艺图 籍,特别是民间传抄的拳谱,许多都附有颇具神秘特色的医药方,或用之治 疗,或是练功的辅助药方,一些奇特功力的练心方法总会配以多种用法的药 物。有趣的是,古往今来,许多武术家都是医武兼长,有的以医为业,例子 甚多。明代郸县人高武,“负奇好读书……兵法骑射,无不闲习”。他是武 艺名家,武举出身,著有《射学指南》存世,还著有《针灸节要》《痘疹正 宗》等医书。②清初名医徐大椿字灵胎( 1693—1771年),吴江人,平生医武 兼擅,著有《难经经释》《兰台轨范》等多种医书,著有《道德经注》《阴 符经注》存世,世传徐氏武艺高超,在晚清武侠小说中被描写成一位与反清 人士秘密往来的侠医。《医林改错》( 1830年刊行)的著者、晚清著名医学 家王清任(字勋臣),武庠生出身,曾任千总武职,是我国解剖学和实验医 学的积极推动者。晚近以来,世事多变,武术家以行医特别是以正骨推拿为 业者所在皆有,几乎是一种风气。民国武术名家王子平后来在上海以正骨科 享名,佟忠义也是如此,国术馆学员出身的郑怀贤,新中国成立后在成都体 院创办了著名的体育医学院,以治疗骨科和运动创伤闻名海内外。先父马凤 图幼年师从盐山黄林彪修炼武艺,兼学医学,晚年蛰居陇上,以医为业,曾 任甘肃省卫生工作者协会副主任委员、中医学会主席。在先父引领下,我曾 以中医学徒资格学习中医,读了不少医书,后来虽未行医,但对中医略有所 知,也写过一些医史文章。

我对武学结构的界定大抵如上。需要再一次强调,这只是探索,是认真

[金]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下册卷三十五,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日]丹波元胤:《中国医籍考》卷二十二引《郑县志》,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8页。

思考后的一家之言,未必很完善。坦诚希望在各方博雅的关注下,不断得到 补益和纠正,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华武学的浴火重生!

武术是传统文化,自古就有体育属性,现代将它归之体育亦不无道理。 但不应该局限于“社会主义体育事业”的框框里,单靠“举国体制”的计划 经济模式,就只能围绕着金牌打转转,很难充分发挥其整体价值,特别是它 的人文教化功能,它所蕴含的中华尚武精神和道德崇尚。长期以来,进不进 奥运和进不进得了奥运困扰着大家,在我看来这与武术自身关系并不很大, 主要是关乎日益没落的“竞技武术”的生存,关乎与竞技武术捆绑在一起的 主管部门的功业政绩。正如有些武术界人士所说的,进得了奥运固然可以一 扫中国至今尚无奥运项目的缺憾,但武术被彻底奥运化了,也将意味着进一 步走向程式化,进一步追随竞技武术的流弊,为花拳绣腿事业跳跃奔跑,这 显非武术之福。另一方面,作为非奥运项目,在体制内一如螟蛉之子,得不 到体制的真正重视,对此官办武术的从业者无不心知肚明,形成对外趾高气 扬,对内矮人三分的特殊心态和身段。我的想法是,与其寄人篱下局促求 存,反不如破茧而出,走自己的发展之路!武术早就应该脱离“洋体育”体 制,理直气壮地走进本土体育的天地,独自发展,自成体系,也许这才是最 好的选择。

我们的本土体育一一官方称“民族传统体育”——的大结构虽然已破碎 不堪,可谓满目疮痍,但还可以收拾金瓯,重新建构体系,找回失落了的 尊严,找回曾经的气象。最近中国射箭协会正式成立了传统弓委员会,力图 组织和规整民间自发的中国式射箭活动,这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也是一个示 范。当今国家强盛,民心振奋,正是民族体育文化崛起的大好时机。我们努 力倡导和建构武学体系,本质上就是愿意为民族体育文化的复兴做破冰起 航、鼓勇而进的前导,历史意义不言而喻。我相信中华武学的复兴是必然 的,“谓予不信,有如瞰日”!

五、武艺文献是武学的基础

作为文献大邦的中国,有着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几乎一切传统文化都 有自己的文献依据,以此作为本门学问的基础。古代武艺同样如此。古代武 艺文献乃是研究和建构武学的根基,因此首先建立武术的文献学学科,乃是 建立武学体系的基础工程,也是一项亟须积极推动的工作。

武艺文献——广义上包括绝大部分民族体育古籍,是我国古代文献典籍 中一个特殊的领域,是具有很高学术与现实价值的文化遗产。长期以来,这 部分古籍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没有被纳入国家古籍整理工作的视野, 成了体育界和文史学界很少有人问津的文献死角。近年来,情况有一定好 转,不断有古代武术古籍整理出版的信息传来,令人欣悦;也听到一些古典 武术古籍被纳入国家古籍整理的规划中,更让人受到鼓舞。最近又听说深藏 武术管理中心的数百种挖整成果也将整理出版,这更是一个好消息,为此我 们已经等待了三十多年。

武艺文献可谓源远流长。早在汉以前,我国就出现了专门的武艺图书。 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兵书略》,将各种兵书分成四类,其中第 四类叫“兵技巧”,凡著录图书十三家,一百九十九篇。《艺文志•兵书 略》说:

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①

这是一个立义高明的定义。其中,“习手足”指徒手搏斗的武艺,有 《手搏》六篇、《蹴鞠》二十五篇等;“便器械”是指长短兵器的实用技 术,有《剑道》三十八篇等;“积机关”指弓弩等远射兵器的制作与技术, 在“兵技巧”各家中这类书所占比例最大,是弓弩在古代武艺中占据首要 地位的真实反映。“兵技巧”类图书应是汉以前我国武术技艺和学理的集 粹,对当时和后代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到今天,东邻日本称刀剑技艺为“剑 道”,显然就与《剑道》一书和我国古代剑技的东传有关。除了兵书略,与 武艺有关的书还被《艺文志》收录在其他目类中,如前面提到的收在《诗赋 略》的《杂鼓琴剑戏赋》十三篇,以及收在《方技略》的《相宝剑刀》二十 卷等。如果以我所设定的武学概念进行审视,汉以前与武艺相关联的图书竟 有十五家,二百多篇(卷)之多,亦见汉以前这门学问的繁盛。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十》,中华书局

1975年版,第1762页。

众所周知,《汉书-艺文志》是在西汉刘歆《七略》基础上产生的,是 我国古代文献目录学的奠基之作,在我国学术史上,乃至世界学术史上,都 具有深远意义。“兵技巧”类目的设立,既可看到古人对武艺图书的重视, 也可以看出至少在汉代,同许多其他传统学科一样,以武艺为主体的我国古 代体育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文献系统和目录学,这意味着它已经向我国古典文 献学的分支领域发展。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学术成就,虽然当时在学科上隶属 于兵家,从历史渊源看,有其合理性,我们仍将它视为中国本土体育史值得 大书特书的成就。

汉以前的武艺图书绝大多数在隋唐以前就失传了,因为已经不见于《隋 书-经籍志》和两唐书《艺文志》,甚至很少有零碎的佚文传存下来。魏晋 人的武术著作,如梁简文帝(萧纲,503-551年)关于马上枪法的专著《马 槊谱》之类,后来也失传了,只有一篇序言保存在唐代类书中,真可谓吉光 片羽。总体上讲,汉魏以前的武术图书基本上没有传下来,我们只能通过史 籍中的片言只语窥见一鳞半爪。

隋唐以后,见于公私书目的武艺图书有越来越少的趋势,目录学类目也 发生了变化,这是武术史上值得注意的问题。在目录学史上,自《汉志》 以后,武术图书的归属出现了歧义,有坚持归之“子部兵家类”者,而后来 则多有归之“子部艺术类”,甚至归之于“杂艺术类”或“杂技类”者。对 这一情况,清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时,馆臣仍坚持属于“子部杂家 类”,而不是沿袭《汉书-艺文志》归入“兵家类”。《四库全书总目》卷 一百二十三有云:

按古人质朴,少涉杂事,其著为书者,至射法、剑道、手搏、蹴踊止矣。至隋志而欹器图犹附小说,象经、奕势犹附兵家,不能 自为门目也。宋以后,则一切赏心娱目之具,无不勒有成编,图籍 于是始众。今于专明一事者,皆别入谱录,其杂陈众品者,并类聚于此门。盖既为古所未有之书,不得不立古所未有之例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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