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认为,“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是伦理, 不是宗教”。从思想范畴而言,中国文化是伦理文化,而非宗教文 化。在中国历史上,宗教从未占据过统治地位,占统治地位的是一 种貌似宗教的伦理——儒道文化(亦即伦理文化与自然文化),是 中国人理想的人类社会。所谓凡有在中.国思想里,儒家思想作为 宗教的替代,具有宗教教义中最普遍、最重要的“慈悲性”和“平等 性”,也具有宗教救世救人的志愿与能力。但是,儒家与宗教的不 同之处在于:一则宗教理论建立在对外面“上帝”与“神”的信仰之 上,而儒家则信仰“自心”。二则宗教希望寄托于“来世”与“天国”, 而儒家则寄希望于“现世”,即在现世寄托其理想。其现实人生的 理想,就足以安慰人心的要求,因此也就不再有祈求未来世界与天 上王国之必要。
中国的传统观念,尤其是儒家思想,一切“着重在自身",一切由 自身出发,一切又向自身归宿,故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之说。古希腊的自然哲学与希伯来人的宗教信仰,都是抛开自我,用 纯客观的眼光向外探索。不过,希腊人用的是科学方法,以寻求自然 真理;希伯来人用的是宗教精神,信仰一个上帝之存在。无论上帝还 是自然,他们都“超于人类自身之外”,都是在抛开自己后,形成它们 的科学或宗教之真理。而在中国人眼里,并没有纯客观的世界,即世 界并不纯粹脱离人类而独立地存在。因此,在传统的中国思想里,不 会产生出西方的宗教,也难以发展出西方的科学。对此,武术套路集 中地体现出礼、仁,以及对后代的道德培养;武术对“身法自然”的追 求,还反映出对道的体悟和与天道规律的主动相合。
中国传统家族观念认为,父子是“天伦”,夫妇是“人为”。追求人 生绵延不绝,将每个个体短暂的生命融入于家族的长生命之中,家族 传袭几乎是中国人的宗教安慰。“宗族——宗法精神”,血缘团体的 观念根深蒂固。因此,在传统的中国乡村社会,经济上的自给,武力 上自卫的大集团——“宗族"比比皆是。反映在武术中一一师与徒的 父子关系、民间械斗对武术的需求(如电影《老井》中反映的村落间的 械斗)以及重视传宗接代和重视经验传承的需要,促成了武术格斗技 术的模式化一套路将散落的武术格斗方法程式化,从而成为武术 攻防技艺的传承形式。另外,村落间的封闭性还造就了武术流派的 纷繁多杂、多姿多彩。
中国文化的内向、和平和伦理型特质,使中国人既不愿在武力上 尽量扩张,向外征服,也不愿在财富上无止境地集聚和争夺。其“不 求富足,蔑视经商”的特点,也逐渐使读书成为最受社会尊敬的事业。 其“重视政治”(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特点,又形成了中 国“读书——做官”的求学模式。以读书为手段进入仕途,达到政治 上的显赫(成为人上人),是一件最尊荣的,甚至“光宗耀祖”的事情。 因此一般人家的子弟都不肯经商自污,而将自己的人生赌注全部押 在科场的竞争之上。这也导致了中国自唐、宋以来没有形成商业贵 族,而造就了一批士族阶层的局面。“公平”在中国形成了人们客观 上的法律概念,“仁”形成了我们主观上的道德概念,它们一起使武术 衍变为“仁者之艺”。
- 中国文化是艺术审美型的文化
中唐以后,中国社会完全走上了文化理想的境界。封建贵族彻 底消失,工商资本势力不能抬头,社会整个地处于平铺状态下,和谐 而均衡。从文化趋向上看,中国文化在唐代呈现出一派张扬富贵之 气,到宋代则洋溢着平民化、通俗化的纯净朴素。宋以降的社会,偏 向于爱好文学与艺术。中西文学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西方文 学以戏剧与小说为大宗,着重于对人生具体的描写,呼唤、领导着人 们不断地超越;中国文学以诗歌与散文为中心,不喜欢作人生的具体 描写,多取轻灵、抒情的小品,平淡宁静,偏重于对失意人生作一种同 情和慰藉,是一种恬适的和平人生之体味与歌颂。因此,中国文学常 是和平生活的欣赏者,乃至失意生活的共鸣者,是一种典型的平民文 学。宋代的平民化,也使武术在当时的一些城市里出现了打套子、使 拳、弄棒、相扑等活动样式,而这正是平民生活情趣的反映。
"西方有把艺术技术化的倾向,中国则有把技术艺术化的倾向。" 如中国艺术中的书法,就是将实用的技术进行艺术化的结果。书法 的微妙,全在意境、气息,绝不沾染到现实尘俗具体的事物方面。书 法是凝固了的舞蹈,是动态的美。同样,攻防技术的实用性在中华大 地上演变为“动静、轻重、大小、转折”等艺术化处理的武术。就书法 而言,“写”是由人来做一件事,是一种诗意的做。同样,武术也是诗 意的做。套路像一首诗,其中有格律的章法、有旋律的规定,它是运 动的诗。散手像散文,武术动作像一个个独立的字。
同样冲国画在自然生动、富有天趣的山水花鸟中寄托着中国人 理想中和平而恬淡的生活。唐、宋以降,中国社会凡稍微识字的家庭, 几乎都挂有一两幅字画。人们在偶一眺瞩中便生悠然意远之情 趣——这便是中国人5灵上的“桃花源"、“天堂乐土"。并在现实生活 中,不断提醒自己对实际人生和具体现实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远隔和 脱离。正是这种与现实的适度“距离”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观。
中国艺术审美境界一实用与自然调和,理想与审美结合。中 国人对于人生的体味,一向只爱好在空灵幽微的方面用心,不爱在人 生的现实具体方面过分刻画,过分追求,并认为,愈落在具体上,愈陷 入现实境界,便愈偏离了中国人的艺术标准。“在似与不似之间”, “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与具体的现实始终保持适度的距离。像 京剧的脸谱、武术的套子武艺等,都是这种源于现实又升华原始题材 的具体表现。再如民间的工艺,一方面完全是美术品,每件无不天趣 活泼、生气盎然;另一方面又可以作为一件实用品,如刺绣的被面,还 有姿态各异或不同艺术处理的茶壶、碗具等,既可以写上一首脍炙人 口的风雅的唐诗,绘上一幅山水人物画,也可以绘上几处栩栩如生的 花、草、虫、鱼。总之,中国自宋代以后的平民社会的日常人生是完全 沉浸在诗、文、字、画的境界里了。
中国人“不患贫而患不均”,对于机械生产也不鼓励,对其手工生 产也有走向精美的艺术化和灵巧性之倾向。这些因素于武术上形成
了武术运动的多形式、多功能、多流派,以及运动技术的复杂多变。 而且,在不同文化特质的影响下,东西方格斗术分别延伸出各自不同 的运动形式。
(三)中国文化孕育出的传统武术之特性
- 庞杂性
中国武术从明代开始,就形成了众多流派、拳家。人们也常以博 大精深、丰富多彩来形容武术。的确,武术的运动形式、技术内容、练功 方法多种多样,本身即构成了 f东方的综合性体育的“大千世界”。
农耕文明孕育了“自然体育”形态的武术,重视家族和血统的宗 法精神使之深具庞杂性的特点。从拳种来说,仅从1986年全国武术 挖掘整理成果统计来看,其中“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风格独特、自成 体系”的拳种,就达129种之多,还有许多小拳种、类同拳种,体系不 完整的套路和功法,不计其数。甚至有些同一拳种,又有几种技术流 派。从其功能来说,一个拳种既可健身,又可修性;既可用于防身,又 可用于娱乐观赏(包括自娱和他娱)o
作为一种民族文化形式,纷纭的拳种和多元的功用,在进行国际 间的文化交流时,可以显示中华民族绚丽多姿、丰富多样的武术文 化,也易于使世界上具有不同情趣爱好的人们从武术中寻觅到对应 的满足。而且,武术独到的健身方法,还能给人一些思维方式和入世 的启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成为人们应对现代文明下快节奏、高压力 生活方式的良方。但是,作为一种体育竞技形式,武术功能的多元 性、拳种的庞杂性、风格的迥异性、技术的参差性、目标的多向度等 等,都导致了中国武术技术标准的不统一、不规范性,这些又成为武 术参与竞技体育,进行现代竞技和较量的不利因素。
- 竞争性走向竞艺性
著名的生物进化论者达尔文认为,“作为动物之一的人,为了生 存与发展,亦具有竞争的本能”。我国古代与此类似的论述也颇为多 见。如《晏子春秋》里说,“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争者,人之所本 也再如《春秋》中记载的鲁国公子季友与莒拿的故事,季友在战场 上已获胜,却还要与俘虏莒拿两两相峙,以满足其“争心” 0
由此可见,无论从技术渊源上讲,还是就文化心态和伦理思想而 言,武术都具有强烈竞争性的一面,其中好勇、争强、决胜等特性是武 术走向世界竞技体坛的心理基础。但是,由于中国社会时有兴衰的历 史,以及对社会起重要影响的士大夫的心态,也使武术时常在进取与 隐退、杀身成仁与保全天年中摇摆,从而形成武术“点到为止”、“君子 争之以礼”等间接比试的方式,这些又成为武术进行现代竞技的障碍。
罗丹在《艺术哲学》中指出:“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 决定这种艺术的出现。”同样,对于武术也不例外。农耕经济孕育的 和平文化追求的人际和谐,“己所不欲,勿施与人”的忠恕之道,“温良 恭俭让”的儒家处世思想,道家的消极、顺从、无为,禅宗的“无心”等 无不对武术的发展发生渗透和影响。
集儒、道之大成的宋明理学,使“贵柔持静”的思想得以发展,此 际相继出现的内家拳系,明显散发着深受此影响的痕迹。他们偏重 的不再是以“刚健"为主的“冈忡寓柔”,而是以柔为主的“柔里藏刚”, 追求“不偏不倚”、“不如守中”的中庸、适度,“无过不及”、“松静轻灵” 的圆活,视武术为“仁者之艺”,使武术由外向向内倾,由“争胜”向“无 争”扭转,这些影响逐渐地削弱了武术的竞争性,从而使武术由竞争 走向娱乐和养生。如,散打中点到为止,推手讲究君子交手,套路则 通过演练来显示功夫。汤一介先生曾谈到中国文化的三大特性:一 为崇尚自然;二为人与自然和谐;三为人际和谐(德行实践)。崇尚和 谐自然的传统文化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武术的竞争性,使其呈 现出竞艺的样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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