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没错,”欧天元问罗艺,“你记得那天许多人追打我们吗?”

“当然记得,”罗艺心有余悸道,“那天要不是跑得快,后果不堪设想! ”

“这些是输光钞票的赌徒,他们都把气撒到我们身上! ”欧天元分析说, “裘爱国是一箭双雕,一方面赢得大把钞票,另一方面可以嫁祸王达 水……”

罗艺恨恨地说:“老东西想让我们和王达水拼个两败俱伤,他可以从中 渔利!”

陈坤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多行不义必自毙,老贼会遭报应的! ”欧天元提议,“现在我们找个地 方去小酌几杯如何?”

“好啊,”陈坤拍手说,“我肚子早咕咕叫了!”

晚上,陈坤和罗艺告别了欧天元,朝圣约翰大学方向走去。

那天云层很低,空气湿漉漉的,看样子要下大雨了。两兄弟尽管有些 微醺,但是脚下走得飞快,不一会儿来到梵皇渡路上。沪西地区旧称“Bad Land”,这里白天行人寥寥,晚上更是人迹罕见。陈坤和罗艺大步流星往前 走去,殊不知危险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这天梵皇渡路几盏路灯不知怎么全坏了,只有附近民宅里透出少许光 亮。夜,黑得太周密了,隐隐约约有种诡异的氛围。陈坤和罗艺一路疾行, 没有注意到一棵电线杆后站着四个蒙面人……

陈坤和罗艺经过电线杆时,这四个蒙面人突然蹿出,手持明晃晃的斧 头朝他们砍来,两兄弟听见风声,分别向左右一跃,两柄斧头剁了个空。没 等歹徒第二次动手,陈坤和罗艺一个箭步,拳头直捣蒙面人脸部。歹徒也 是练家子,当下手腕一翻,斧头朝他俩的胳膊剁来。

两兄弟不得不收回拳头。正在这时候,另两个蒙面人高举斧头加入战 团。陈坤和罗艺只得背靠着背与他们周旋。四个蒙面人身手矫健,看得出 都是训练有素。四个人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四个角,将陈坤罗艺围在中间。 他们手中的斧头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这时候,天上响了一个炸雷,随即下起瓢泼大雨。雨滴要抢着落地,等 不及排行分列,就没头没脑浇了下来!

混战中,陈坤一拳打中一个蒙面人的脸部,自己肩部亦被利斧划开一 条口子,鲜血汩汨直流。罗艺听见陈坤“哼”了一声,知道情况不妙,当下大 声呼叫

“老二,快跑!”

四个蒙面人将斧头舞得呼呼作响,根本不容他们突出重围。为了救陈 坤,罗艺冒险迫近西边那个蒙面人。他躲过劈过来的斧头,飞起一脚踹中 歹徒腹部,将那个蒙面人踢出去四五米远,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罗艺招呼陈坤:“你快跑呀!”

陈坤不敢怠慢,一个纵身跳出缺口,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罗艺以一敌四,更是险象环生。东边那个蒙面人拿着斧头朝他的肩膀 砍来,如果被斧头剁中,这条臂膀肯定得报废。还好罗艺反应敏捷,左手抓 住对方手腕,右拳对准他狠命一击。蒙面人被他打落两颗门牙,手中的斧 头也掉到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南北两个蒙面人一起挥舞明晃晃的斧头扑向罗艺。面 对左右夹击,罗艺急忙往后跳跃,不料足底一滑,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魏枫回家与父母共进晚餐。魏父舐犊情深,饭后命司机驾 驶汽车送儿子回圣约翰大学。

轿车驶入梵皇渡路时,电闪雷鸣,天降暴雨。司机打开大光灯,见前面 人影晃动,不得不踩下刹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魏枫定睛细看,发现几个 蒙面人挥舞斧头在行凶。圣约翰大学就在附近,加上前几天发生过学生运 动,魏枫判断这是特务报复进步学生,马上命司机冲过去救人。

再说,躺在地上的罗艺看见斧头砍来,无奈之下只得起腿朝蒙面人踹 去。蒙面人反转手腕,斧头朝他的右脚剁来。只听“喀嚓”一声,锋利的斧 头砍在脚上。罗艺一声惨叫,当场昏死过去。

四个蒙面人见轿车轰鸣着向他们撞来,扔下罗艺拔腿便跑……

午夜时分,欧天元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起身打开房门,看到陈坤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了?”欧天元睡眼惺怆道。

“老三出事啦!”

第二天上午,司文慧在报社接到陈坤的电话。

“你立刻来广慈医院! ”陈坤在电话里说。

“出了什么事? ”司文慧问。

“罗艺受伤啦!”陈坤回答。

“伤得重不重?”司文慧急问。

“你过来就知道了。”陈坤说罢挂断电话。

司文慧又打电话到兴业银行,将这个消息通知罗文。

司文慧和罗文几乎同时赶到广慈医院,两个人在手术室外见到陈坤。

“罗艺昨晚遭人暗算……”陈坤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伤得重不重? ”罗文气喘吁吁向。

“非常严重! ”陈坤回答。

“会落下残疾吗?”司文慧心急火燎问。

“不知道,”陈坤说,“外科主任正给他做手术,欧天元在里面当助手。”

“你们报警了吗? ”罗文问。

“我第一时间报了警,但警察局那边还没有动静!"

三个人正说着,手术室门开了,欧天元推着担架床从里面走出来……

罗艺被送入普外科病房。

他看看病床两侧,左面是罗文与司文慧,右边是欧天元和陈坤,大家用 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的脚怎么啦? ”罗艺问。

大家把眼光转向欧天元。

“手术还算顺利。”欧天元答非所问。

“我是不是伤得很重? ”罗艺扭头问哥哥。

“现在你只管养伤,其他不用去想! ”罗文眼圈红了。

“我让你多加小心,”司文慧忍不住埋怨,“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罗艺警觉起来,不放心地问:“你们实话告诉我,我的脚到底怎么了?”

欧天元看看罗文和司文慧,似乎在征询他们意见。

“你照直说吧!”罗文告诉欧天元。

“好吧,”欧天元对罗艺说,“歹徒用来行凶的斧头无比锋利,你右脚除 大脚趾外,其他四根脚趾全被剁去了,今后可能会影响走路……”

闻听此言,司文慧不禁泪流满面。

“你是说我残废了! ”罗艺脸色骤变。

“情况没那么严重,”欧天元说,“可能走路有些一颠一簸……”

“是一痛一拐把? ”罗艺问。

“不,仅仅是有些颠簸而已!”

“说得倒是轻巧!”罗艺惨笑道。20140411161207

“真的,”欧天元说,“伤情不算十分严重,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你 走路和正常人不会有很大差异的!"

“我知道你是条汉子,”陈坤安慰他说,“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我还可以打拳吗? ”罗艺问。

“打拳或许不行了,”欧天元说,“但是我可以保证,教拳绝没有问题!”

“都是打拳惹的祸,”司文慧埋怨,“你们为什么不让他忘记拳击呢!”

罗文问欧天元:“我弟弟是不是得罪了斧头党?”

陈坤说:“罗艺和斧头党无怨无仇!”

罗文又问陈坤:“那歹徒为什么用斧头行凶呢?”

“估计为转移视线吧! ”欧天元推断,“幕后指使肯定是裘爱国,他逼迫 我们参加全运会,但是被罗艺拒绝了……”

司文慧哭道:“老东西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日后一定会遭报应的! ”

罗艺住院养伤期间,嫂嫂每天来给他送吃的,有时是黑鱼汤,有时是清 蒸火腿,有时是红烧猪脚……

“大嫂,不要麻烦了! ”罗艺说。

“不麻烦,”嫂嫂说,“一点不麻烦!”

“大嫂,”罗艺不好意思道,“我不想吃猪脚了!"

“都说吃啥补啥,”嫂嫂心疼地说,“吃猪脚对你有好处呀!"

“问题是我看到猪脚,”罗艺半开玩笑说,“会联想到自己的脚……”

“小弟,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嫂嫂恨恨地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害成

这样,那些杀千刀的不得好死,全得下到十八层地狱! ”

都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看到她痛心疾首的模样,罗艺感觉嫂嫂真 像是自己的母亲!

罗艺养伤期间,司文慧仅来探望过几次。罗艺由痛苦变成绝望,终日 郁郁寡欢。然而他自尊心极强,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天下午,司文慧出现了。

罗艺问:“你最近很忙吗?”

姑娘回答:“我确实很忙。”

罗艺言不由衷道:“如果实在没有时间,你不用来医院了。”

司文慧说:“我感到非常自责……”

“这不能怪你,让我不解的是,你明明知道裘爱国十恶不赦,为什么还 愿意听命于他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罗艺,他急于想知道真相。

“我不想回答。”司文慧说。

“请无论如何告诉我!”罗艺坚持道。

“因为……”姑娘嗫嚅道。

“你快说呀! ”罗艺催促道。

“因为、因为他是我继父!”

司文慧终于说出实情:她父亲是一位成功的珠宝商,在上海无人不 知、无人不晓。母亲有二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身材高挑、皮肤雪白,简直 可以用“沉鱼落雁,闭花羞月”来形容。淞沪抗战时期,父亲死于日军狂轰 滥炸之下,当时母亲年仅三十三岁。父亲去世以后,有个男人拼命追求她 母亲。此人能说会道,嘴巴像涂了蜜糖似的。面对种种花言巧语,母亲最 终神魂颠倒,被这个男人征服。这个男人正是巧舌如簧的裘爱国!

“原来你确有外国血统!”罗艺心想,怪不得她长得有点像英格丽• 褒曼。

“裘爱国成为我继父后,一步步霸占了我父亲留下的房子和财产。随 着时间的推移,母亲变得十分怕他,甚至听见他的声音都会发抖。起先我 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说到这儿,司文慧呼吸急促起来,仿 佛正经历梦魇一般。

“我十三岁那年,一天下午母亲出去打牌了。当时正值盛夏季节,我独 自在卧室里睡午觉。不知什么原因——我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进屋后 反锁了房门。睡梦中我被奇怪的声响所惊醒,发现有人在外面拨弄门锁, 我吓得尖叫起来。外面传来老东西的声音,他问我大热天锁门干什么,让 我赶快把房门打开,他要进来拿东西……”

司文慧继续说:“谁知房门打开以后,他扑上来扯去我身上的睡衣,把 我抱到床上。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真卑鄙,”罗艺怒道,“简直厚颜无耻!"

“你会因此瞧不起我吗?”

“这不是你的错!”罗艺轻轻将姑娘搂在怀里。

“你知道一个十三岁女孩根本无力反抗,我也不敢告诉母亲,生怕她知 道后受不了! ”司文慧痛哭流涕,“从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和老东西 接触,三伏天都穿着长衣长裤,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高中毕业那会儿,老 东西逼我为他工作,并以将丑事告诉母亲相要挟。我只能与他达成协议, 老东西同意我自谋职业,作为回报我必须为虎作傕……”

“我明白了,”罗艺同情地说,“你不得不听命于他! ”

“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那天老东西带我去西侨青年会看拳 赛,他发现你很有潜力,让我以采访的名义接近你,包括诱骗你们去强盛体 育会……”

“我们落入了他的圈套! ”罗艺咬牙切齿道。

“我知道不该助纣为虐,”姑娘泪如雨下,“你骂我吧,狠狠地骂我吧!"

罗艺看见姑娘泪流满面,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他说:“我不怪你!”

“你迟早会恨我的!”

“我不会!”

“可是,”司文慧抽泣着说,“你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

两个人正说着,欧天元走进病房。

司文慧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该走了!"

“怪我来得不是时候!”欧天元满怀歉意道。

司文慧走了以后,罗艺问欧天元:“今天你怎么有空还来看我?”

“自你受伤住院以后,我哪天没来看你?”

“我说今天是你大喜之日!”

“记性还不错,”欧天元笑道,“我是来通知你,婚礼推迟一个月举行! ”

“为什么延迟? ”罗艺吃了一惊。

“因为你刚动过手术,无法出席我们婚礼。”

“这是何必呢,林清瑶会不高兴的! ”罗艺感动地说。

“这不用担心,她知道我俩是好朋友。”欧天元问,“今天伤口还疼吗?”

“今天好多了! ”罗艺说。

“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再穿上特制皮鞋,走路和正常人不会有很大差 异的。”

“我想知道今后能不能教拳了?”

“这个毫无疑问! ”欧天元肯定地说。

“既然这样,”罗艺坦然道,“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好兄弟,”欧天元由衷地说,“看见你这样坚强,我可以放心了!”

“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罗艺说,“我知道我应该振作起来了!”

“你让我想起霍夫曼那套理论,”欧天元告诉罗艺,“他说拳击可以改变 人,我原本不大相信,现在发现你确实变得坚韧、顽强和冷静了!”

罗艺养伤期间,陈坤仅来过一次。这段时间他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是 分身乏术。

罗艺伤愈出院那天,街上的梧桐树叶相当茂密了。那天陈坤和司文慧 来接他出院。罗文为弟弟支付了全部费用,希望他能回家养伤。罗艺以期 末考试在即,要留校复习为由婉拒。

陈坤本该当年毕业,由于缺课太多,必须修满学分方可拿到学位证书。 郭佩佩选择攻读硕士研究生,继续留在圣约翰大学。

从全国形势来看,国民党失去了民心,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失败几乎成 为定局。贪污腐败、物价飞涨、工人游行、学生示威,商人罢市,仿佛都在推 波助澜,加速蒋家王朝的灭亡……

右脚残疾以后,罗艺变化很大。他不再随便缺课,学习变得相当自觉, 还学会了思考与沉默。站立的时候,他把大部分重心压在左脚上;走路的 时候,先将左腿迈出去,右腿再跟着拖上去,虽然走不快,却比过去沉稳多 了。罗艺知道自己确实变化很大,他要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人能让他停 下来的!

每天早上,罗艺都去校园里锻炼。他练习单杠双杠,以增强上肢力量; 同时开始慢跑和跳绳,设法逐步恢复右脚功能。刚开始锻炼的时候,受伤 部位还会隐隐作痛,但他没有气馁和放弃,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走路和正 常人差异不大了!d7ef6d7e862a4337b3d3a6338d5f7187

有一天,司文慧来学校看望罗艺,告诉他第七届全运会闭幕了,强盛体 育会在本届全运会上毫无斩获,陆啸林和雷铁生开始“窝里斗”,俩人公开 反目互相指责,造成学员大量流失……

“凶手还没有抓到吗?”姑娘问罗艺。

“警察说缺乏破案线索,他们让我提供证据!"

“你告诉他们,老东西就是幕后主使。”

“可警察说没有抓到凶手,不能认定他是幕后主使!"

“这是在推诿,你哥哥不是有朋友在警察局吗?”司文慧提醒。

“我大哥找过朋友了,朋友表示爱莫能助。”罗艺无奈说。

“警察罚款跑得飞快,办案总是推三阻四! ”

“谁说不是呢!”

“唉,”姑娘抱怨,“都是拳击惹的祸! ”

“这与拳击无关!”

“还讲没有关系! ”司文慧恨恨地说,“再问一次,让你在我和拳击之间 作选择——你是选择我呢,还是选择拳击?”

“我两个都要!”

“如果只能选其一呢?”

“我拒绝回答这种假设性问题! ”

“不出我所料,”司文慧神色黯然,“在你眼睛里,拳击比我重要多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欧天元和林清瑶举行婚礼那天。

当天外科有个大手术,上午欧天元被主任叫去当助手,中午时分才回 到家里。欧天元打开房门,看见林清瑶还在整理新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 微笑。

“让你久等了。”欧天元搂住爱人说。

“没关系,”林清瑶温柔地说,“我们这辈子耳鬓相磨,反正有的是 时间!”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嘴唇对着嘴唇,互相吮吸着,亲吻着,久久不愿 分开。

过了一会,林清瑶推开欧天元说:“姆妈刚才打来电话……”

“她怎么说? ”欧天元急问。

“姆妈说今晚爹爹会来参加婚礼的!"

“真的吗?”欧天元喜出望外。他知道姆妈一定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说 服父亲前来参加婚礼。中国人讲究忠孝礼义,婚礼如果没有父亲参加,会 被认为不成体统的。

“你吃过午饭没有? ”林清瑶问。

“家里有什么吃的? ”欧天元说。

“还以为你会在医院吃好回来的,”林清瑶满怀歉意地说,“想到明天要 去杭州度蜜月,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那就吃饼干吧!”欧天元笑道。

“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怎么能让你吃饼干,"林清瑶去厨房取出一 个钢精锅,“你在家里面等着,我出去给你买馄饨!”

“不用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 ”林清瑶说着跑下楼去。

欧天元环顾四周,他发现床头柜上新增一只长毛绒狗熊,憨态可掬,相 当可爱。写字台上添置了一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几枝红艳艳的石榴花。 经林清瑶这么一布置,新房更显得温馨和喜庆……

不知怎么回事,林清瑶去了很长时间不见归来。欧天元知道附近有家 馄饨铺,便出去寻找爱人。他看见馄饨铺附近站着许多行人,大家正在议 论纷纷——

“都怪'飞行堡垒'车速太快!”

“听说警察是去抓共产党的!”

“那姑娘被撞得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

“被撞的人现在哪儿?”欧天元发疯一样问。

“早被殡仪馆的汽车拉走了,”那人指着不远处说,“你瞧——那边是姑 娘的钢精锅,她是出来买馄饨的!”

看见地上被轧扁的钢精锅,欧天元耳边响起刺耳的撞击声……

初夏的夜晚,绍兴路显得格外幽雅和宁静。

走在这条小马路上,脚步都得轻轻的,就像踩在睡人的梦上,步履稍稍 重些,就会踏破几个脆薄的梦。

当晚,陈坤和罗艺陪同欧天元来到绍兴路。他们刚从殡仪馆出来,三 个人的脚步都很沉重。欧天元对两位朋友说:“你们回去吧!"

罗艺说:“今晚让我陪着你!”

“我没事,你们走吧!”欧天元走进公寓大门。可他没有上楼,而是坐在 楼梯上默默流泪。是的,他没有勇气跨入装修一新的婚房,没有勇气面对 床头柜上的玩具熊和写字台上的石榴花。他感到双腿像拖着铅块一样沉 重,他实在无力爬上这一级级楼梯。

刚才在龙华殡仪馆,欧天元见到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中午还是那 么鲜活的林清瑶,直挺挺地躺在停尸床上!虽然经过化妆,仍可以看到她 颅骨有处凹陷,脸颊出现变形,脖颈上还留有斑斑血迹一这就是他的妻 子,他最最钟爱的女人!

这是欧天元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痛苦,生命仿佛已离他而去。当一 切都已消失,都弃他而去,还剩下什么?欧天元对林清瑶的爱是发自内心 的,是超越一切的,是不可能改变的。他深切地体验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绝 望和沮丧!

白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仅仅是一场梦,林清瑶信心满满地预言“我们这 辈子长相厮守,反正有的是时间”……欧天元在绝望中责问苍天:这难道 是你的旨意?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残酷?幸福已经离他而去,他的信念坍塌 了,他的心彻底死了!

欧天元怀着满心的悔恨一当时如果他坚决不让林清瑶出去,如果他 夺下那个钢精锅,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倘若国民党不跟共产党斗得你死我 活,倘若美国佬不给国民政府提供“飞行堡垒”,倘若那该死的警察没有超 速行驶,惨剧也不会发生了!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欧天元无法排解满心的悔恨和郁闷。他知道思念 和痛苦将如影随形,从今往后伴随他的一生……

欧天元直愣愣地靠在墙上,仿佛从亘古至今,他就一直这样未曾改变

过姿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欧天元终于拖着沉重的双腿上楼去。他慢慢 打开房门,发现客厅里透出柔和的灯光,瞥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欧天元一阵恍惚,莫不是林清瑶回来了 ?

欧天元走近一看,沙发上坐着的竟是自己父亲。

父亲仿佛心力交瘁,居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几个月不见,爹爹更显苍老了!朦胧的灯光下,欧天元发现他脸上满 是老人斑,头发稀稀疏疏,顶上还有一块荷包蛋大小的洼地

欧天元的眼睛湿润了,脱下卡其衬衫盖在父亲身上。

欧念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说:“你、你回来啦?”

“爹爹怎么来了? ”欧天元问。

欧念祖吃力地站起身,说:“听到噩耗我放心不下,特地赶过来陪

“我没事。”欧天元说。

“过来!”欧念祖展开双臂说。

欧天元直愣愣看着父亲,仿佛没有听懂似的。

欧念祖示意他走过去。

欧天元身不由己,慢慢朝父亲走来。

欧念祖一把搂住儿子,轻轻在他耳边说:“哭吧,哭出来你会好受些!”

欧天元终于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号啕大哭……

毕竟血浓于水,人生如此短暂,父子间有什么仇恨不能化解呢?

欧念祖也是老泪纵横。儿子伏在他肩上痛哭流涕,让他回想起欧天元

儿时那一幕幕场景……

为了避免触景生情,欧念祖建议儿子把绍兴路的房子退了,搬回去与 父母同住。在这套租来的公寓里,欧天元和林清瑶卿卿我我,度过了人生 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曾经同心协力,将这间租来的房子装修得焕然 一新,打理成两人梦中的婚房……

然而,许许多多温馨回忆,瞬间统统变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切发生 得那样突然,改变得又是那样彻底和无情,欧天元实在没有勇气在这里住 下去了……

司文慧有些日子没露面了。罗艺隐约感觉到她在疏远自己。

那天他去报社找她,告知林清瑶罹难噩耗。

“林清瑶真可怜!”姑娘听罢说。

“欧天元更可怜,”罗艺忧心忡忡道,“我担心他会一蹶不振的!"

“我发现人有时候相当脆弱,”司文慧若有所思道,“好端端的一个人瞬 间可以灰飞烟灭,等待我们的不知是何种命运?”

“所以应该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罗艺深有感触地说。

“我母亲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了……”司文慧说。

“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老东西告诉她的,”姑娘闷闷不乐道,“你晓得老东西何等精 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说你下肢有残疾,而且添油加醋,我母 亲……"

“她表示反对?”

“她不能不有所顾虑。”

“我猜不仅是你母亲,你也有所顾虑吧?”

“没有,我没有……”司文慧脸红了。

“你不会忘记我们的海誓山盟吧? ”罗艺问。

“我会考虑的。”司文慧闪烁其词道。

“为什么还要考虑呢? ”罗艺知道她是个又聪明又现实的人!

“总而言之,你不能给我安全感! ”

“请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你自己都难逃毒手,又怎么能保护我呢?”

“我会竭尽全力的! ”罗艺保证。

“再问一遍,”姑娘满怀希望说,“你愿意为我放弃拳击吗?”

“不,”罗艺痛苦地说,“我不能!”

已是深秋季节,校园里满是枯黄的树叶。那叶子随风飘舞,卷起凄冷 的旋涡。树叶一片片被踩碎,发出沙哑的悲鸣……

欧天元站在操场上,满怀眷恋地说:“我在这里读了五年临床医学,圣 约翰每一栋校舍、每一棵树木,对我来说都是那样熟悉……”

“你非走不可吗? ”陈坤问。

“是的,”欧天元略显伤感地说,“今天我来向母校告别,也是来跟你们 告别的!” .

“我劝你不要走了! ”罗艺对欧天元说。

“上海是我的伤心之地,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会想起林清瑶,”欧天元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爹爹建议我换个环境……”

“为什么选择法国? ”陈坤问。20140411161227

“圣约翰校训要我们追求'光和真理',法国诞生过伏尔泰、卢梭和孟德 斯鸠这样的哲学家,所以我选择法国作为自己目的地……”

欧天元对两个朋友说:“我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聚?今 天晚上我做东,大家一起喝酒去! ”

由于时间关系,三个人去了附近的弹倡路用餐。此刻正值晚饭时间, 摊档上坐满了人,摊主们忙得不亦乐乎,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们围绕小矮桌坐下,欧天元点了凉拌黄瓜、麻油干丝、椒盐排条、酱 爆螺蜘、红烧甩水、青椒肚片、鱼香茄子和什锦沙锅,还要了四瓶啤酒。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用餐,”欧天元满怀深情地说,“今 天带你们来这儿小酌,主要是想多看一眼母校,你们不要见怪!"

“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罗艺表示,“人贵在相知,与 其跟话不投机的人去国际饭店大嚼龙虾鲍鱼,还不如约一两个知己来这里 啃啃骨头、啜嚎螺蜘……”

“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坤说,“我宁愿跟你们 一起吃大饼油条,也不愿与那些富家子弟去红房子品尝德国大餐!”

“那是法式大餐!”罗艺纠正道。

“这有什么区别?! ”陈坤说。

不多一会,热腾腾的菜端上了桌子,居然色香味俱全,几乎不输大饭 唐。三兄弟举杯畅饮,边吃边聊。

欧天元问罗艺:“警察局那边有消息吗?”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罗艺说。

“老三每天都在练习跑步,”陈坤说,“他打算康复后去找裘爱国报仇!”

“这种想法很危险,”欧天元说,“单枪匹马是斗不过他们的!"

“我不怕! ”罗艺无所畏惧道。

“裘爱国如此猖獗,肯定有政府背景,”陈坤告诉罗艺,“只有把自己的 命运和中国革命结合在一起,等这个万恶的社会被推翻以后,你才可能报 这一箭之仇!”

“你们了解我的性格,”罗艺固执地说,“我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 剑在手,快意恩仇!”

“国民党独裁专制、贪污腐败,引得人神共愤,”陈坤压低声音说,“眼下 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解放军势如破竹,蒋介石政权即将分崩离析,上海马上 要解放啦!”

陈坤平日口风很紧,这是他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提及政治问题。当然, 欧天元和罗艺早有所察觉,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我等不及了! ”罗艺直言。

“真是不可救药! ”陈坤埋怨。

“共产党就要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欧天元问罗艺。

“共产党来了好,我希望他们快点打过来! ”罗艺高兴道,“当然——上 海解放后,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现阶段是抓紧时间写好毕业论文,然后找 一份正当职业,一边工作一边打拳,等到打不动了去教拳击……”

“你还想教拳? ”陈坤问。20140411161210

“为什么不呢! ”罗艺泰然自若。

“你有没有想过,”陈坤提醒,“霍夫曼说拳击可以改变人,或许只是一 句善意的谎言,或者仅仅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罗艺表示,“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霍夫 曼先生,我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唉,”陈坤无奈道,“真够一根筋的!"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欧天元关照陈坤,“老三秉性耿直,不会见风使 舵,今后你一定得多帮帮他!”

“我自然会帮他的,”陈坤举起酒杯对罗艺说,“大恩不言谢,我先饮了 这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罢,仰起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罗艺不好意思道:“你不必这样!"

陈坤又斟了一杯酒,举起杯子说:“老大赴法国留学,老三痴迷拳击,而 我发誓要推翻旧世界,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欧天元和罗艺举起酒杯。

第二天,陈坤和罗艺去十六铺码头给欧天元送行。望着渐行渐远的轮 船,两兄弟踌躇良久,怅然若失。

陈坤说:“我有一种预感——老大不会回来了!”

罗艺难过地说:“但愿这不是真的!”

从1948年9月12日至1949年1月31日,中国共产党发起了辽沈战 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至此,国民党军大部分主力被消灭,蒋介石政权 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国民党统治区巨额财政赤字造成通货恶性膨胀,物价疯狂 上涨。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此起彼伏,上海、南京等城市先后爆 发大规模示威游行。军事上的失败、政治上的失信以及经济上的全面失 控,国民党政府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圣约翰大学内,地下组织正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今天将举办一场 入党宣誓仪式。这里是学校食堂的储藏室,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大白天 也需要开灯,否则里面漆黑一片。

陈坤被带进食堂储藏室,他感受到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储藏室里除 柳剑青外,还站着十多位来自各院系的同学,大家表情都很严肃,眼睛里却 流露出兴奋。

柳剑青让同学们面对中国共产党党旗排成两行。这是陈坤第一次见 到鲜红的党旗,镰刀和锤子图案让这个农民的儿子倍感亲切。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位中年汉子。陈坤认出这是学校食堂新来的厨 师。柳剑青走过去对他耳语了几句,厨师气度不凡地点点头。在征得同意 后,柳剑青转身对同学们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武同志。老武 同志是我们圣约翰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今天由他主持诸位的入党宣誓仪 式,并给大家上第一堂党课,请同学们鼓掌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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