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版的裘爱国与画像上十分相似，身穿深灰色中山装，戴着玳瑁架 眼镜。近距离看，他的脸上布满细细的皱纹，嘴唇薄得像纸片，眼睛呈三角 形一阴鹫而又深邃，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量。

裘爱国踱着方步走过来。他瞥了一眼三兄弟，扭头问司文慧:“这几个 是新来的吗?”

“报告大师,他们来自圣约翰大学，相关情况我做过汇报。”

裘爱国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三个人,似乎在对他们进行评估。

三兄弟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通过他的脸和眼睛放射 出来。

“哦,”裘爱国咧开大嘴说，“欢迎你们加入强盛体育会!”

罗艺发现他说一 口苏北官话,讲话喜欢身体后仰,摆出一副位高权重、 一言九鼎的架势。

“我们打算先看看，”欧天元实话实说，“等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年轻人是应该仔细斟酌，”裘爱国哈哈大笑,“本人随时欢迎你们弃暗 投明!”

“你说什么? ”罗艺感觉十分刺耳，“什么叫弃暗投明?”

“西侨青年会是外国人办的，”裘爱国撇了撇嘴说,“你们一次次参加他 们组织的拳击赛，心甘情愿为外国人捧场。如果中国人都像你们那样，这 个国家真的没救了！ ”他的语气中没有愤怒，也不带任何情绪，似乎只是说 出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三个人被他说得瞠目结舌，作声不得。罗艺发觉裘爱国说话总是抑扬 顿挫，刻意表现出满腹经纶的样子,又像是在极力掩饰他的家乡口音。

裘爱国慷慨激昂地说:“强盛体育会是中国人自己的体育组织，我们和西 侨青年会势不两立，倘若你们爱自己的祖国，就应该义无返顾地加入强盛体 育会，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把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外国人赶出上海去!”

“听你的口气，”罗艺不以为然道，“加入强盛体育会就是爱国，反过来 就是不爱国，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

“亏你们还是大学生，”裘爱国义正词严道，“竟然认贼作父，敌我 不分!”

“你不要危言耸听,要知道这仅仅是体育运动! ”欧天元反驳说。

“糊涂，真是糊涂! ”裘爱国振振有辞道,“你们应该明白，体育可以为国 争光,为国争光就是爱国,不愿意为国争光就是不爱国! ”

“你还可以继续往下说，”罗艺笑道，“不爱国就是卖国，卖国者人人可 以诛之，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拉出去枪毙了！”

这回大师理屈词穷,轮到他瞠目结舌了。

“真爱国还是假爱国，”欧天元指出，“不能仅凭嘴上说得好听，应该'听 其言观其行'才是!”

“对，”罗艺笑道,“不能光听嘴上说得花好稻好!"

“你们，你们……”裘爱国气得脸色铁青。

四个保镖捋起袖子，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20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好一副伶牙俐齿! ”裘爱国干笑几声说，“我 知道你们拳打得不错,没想到口才也是一流!”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罗艺大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真是后生可畏呀，”裘爱国的口气软下来，“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那 会儿西侨青年会大楼刚落成，门口贴着一张拳击训练班的招生广告。我决 定报名参加训练，不料遭到洋人拒绝，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罗艺问。

“他们说中国人身体素质不行! ”裘爱国双手一摊。

“真是岂有此理! ”三兄弟怒道。

裘爱国不动声色地说:“本人一怒之下去了欧洲……”

“你去欧洲干什么? ”罗艺问。

“我发誓去欧洲学会拳击,回到上海办一个中国人的拳击馆!”

“好! ”三兄弟称赞。

裘爱国口若悬河,志得意满道:“我游历了好几个国家,在伯明翰找到 一家很有声望的拳击俱乐部，那里有位著名教练，曾经培养出好多世界冠 军和欧洲冠军。最难得的是，他十分友好，愿意竭尽全力教我拳击。我在 伯明翰租了间小阁楼，一边打工一边练拳。你们知道拳击训练既枯燥又辛 苦，我在那边举目无亲，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学成回国后创办了强盛体 育会!”

“那会儿西侨青年会还不招收华人吗? ”罗艺问。

“开始招收了，”裘爱国回答，“但是不等于不歧视我们!"

“我明白了，”陈坤说，“您是不是打算挑战西侨青年会!”

“完全正确，”裘爱国巧舌如簧，“我办强盛体育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 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

“好,有骨气，有志气! ”三兄弟齐声叫道，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谁知当拳击训练班开张时，却遭到同胞们的口诛笔伐，”裘爱国重重 地叹了口气说,“其中不乏社会名流、文人墨客、技击名家，他们骂我崇洋媚 外、数典忘祖!”

“真是愚昧透顶! ”罗艺说。

“你叫罗艺吧? ”裘爱国走到他面前问。

“是的，是的! ”罗艺受宠若惊道。

“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裘爱国问。

罗艺摇摇脑袋。这会儿他正听得热血沸腾。

“我告诉他们，”裘爱国侃侃而谈，“本人引进拳击是想让中国人强壮起 来，此心日月可鉴!”

“说得好! ”罗艺赞道。

“那些正人君子怎么说? ”陈坤问。

“他们仍不肯罢休，我说不能再作茧自缚了，”大师声泪俱下道，“为了 国家，为了民族,本人愿意歹单精竭虑，不遗余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大师痛哭流涕,三兄弟都被深深震撼了。

“你们从事拳击运动，”裘爱国提醒道，“想必也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 阻力!”

陈坤抢先回答:“我们不怕!”

“那么，”裘爱国再次发出邀请,“你们愿意参加强盛体育会吗?”

“我们愿意! ”罗艺赶紧回答。

“欢迎你们，”裘爱国拍拍他的肩膀说，“直觉告诉我,只要发奋图强,刻 苦训练，你们一定可以成为中国拳王的!”

“我们会努力的!”罗艺说。听了刚才那番话,他对大师佩服得五体 投地。

“欢迎你们加入强盛体育会，”裘爱国极具煽动性地说，“国家要 强盛，国民要强身，我们唯一的宗旨是振兴中华，把西侨青年会赶出 上海去！”

走出强盛体育会，罗艺问欧天元:“老大，你为什么默不作声?”

欧天元直言:“我发现他口若悬河! ”

“你认为大师在信口开河? ”罗艺不以为然道,“你可能想多了！”

“但愿是我多虑了……”欧天元说。

21

裘爱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轻而易举将三兄弟收入自己麾下。

强盛体育会下设四个部，宣传部主任即司文慧,训练部主任兼总教头 叫王达水。此人年逾不惑，看上去精神抖擞，两条浓眉配一个鹰钩鼻子，显 得极其精明强干。

训练部还有两位拳击教练。戴眼镜的叫张彼得，本来在仙乐斯舞厅 “抱台脚”，拳击打得不怎么样,绳却跳得非常花哨；体型稍胖的叫周振彤, 原是药厂工程师,基本功相当扎实，教学和训练十分认真。

每周一、三、五晚上，欧天元、陈坤和罗艺去强盛体育会参加训练，但三 个人都感到不太适应。以前霍夫曼习惯采取启发、引导的训练方式，现在 王达水更喜欢使用强迫、呵斥甚至体罚等手段。

欧天元读完五年临床医学,毕业后进入广慈医院当了一名住院医师。 中山公园那家日式居酒屋已经关门歇业，林清瑶原本可以回台湾的，因为 欧天元的关系她决意留在上海。她四处奔走寻找工作，最终被一家纺织厂 录用，成为一名挡车工。虽说工作非常辛苦，但为了欧天元,再苦再累她都 愿意承受。

毕业以后，欧天元不能继续留在学校宿舍里，只得去外面租房子居住。 他租下的公寓在绍兴路上，这儿离广慈医院不远,环境整洁宁静，前面还有 一片绿茵茵的大草坪。

一个人生活不太方便，好在林清瑶时常来帮欧天元打扫房间,料理家 务,有时还会下厨做些佳肴给爱人改善伙食。欧天元的生活很有规律，每 天起床后去草坪上跑步,吃完早饭到医院上班，每周三个晚上赴强盛体育 会训练，其余时间与林清瑶在一起。两个人花前月下，手挽手,肩并肩，山 盟海誓，共叙衷肠。

“厂里情况好吗? ”欧天元关切地问。

“我们工厂很不太平。”林清瑶轻声说。

“怎么回事?”

“最近物价持续飞涨,工人生活捉襟见肘,大家暗地里在筹划罢工哩! ”

“昨天我遇到陈坤和罗艺了，他们说圣约翰大学也是风起云涌，同学们 正在酝酿上街游行示威!”

他们是为物价上涨吗?”

“大学生主要是为反内战、反独裁,圣约翰大学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 上则是暗潮汹涌。国民党一意孤行，已经完全丧失民心!”

林清瑶问:“政府怎么会失去民心呢?”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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