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古代射书,就主要是明、清两代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射作为武举考试的重要科目,制度化程度不断提高,民间习武人士如不认真学射则无进身之机,于是为科考服务的射书便应运而生。而射的体育化倾向也不断深化,民间教射、习射活动的广泛存在,也为这类图书提供了市场。书贾有利可图,辗转稗贩十分活跃,这也会影响到此类射书的质量。但是,在火药武器已经赫然登上历史舞台,佛郎机、鸟铳等已经威力尽显,被尊为军中首选利器时,弓箭的 作用却依然受到重视,长时间与火器并存。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个冷热兵器共生的时代。一些杰出的军事家,像唐荆川、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杰出人 物,一方面大力推行火药武器,一方面还在汲汲传播正确的射法,借以提高军队战斗力。只是在中国,这一交替的过程太过漫长,竟一直拖延到了晚清,拖延到被英 国人的坚船利炮彻底打败时,才匆促进入“弃冷就热”的自觉状态。亦见中国人接收新生事物和革故鼎新的能力相对迟滞,恋旧心态太过深重。另外,明清间一些民间人士,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排除好古心态和喜好健身的缘故,也潜心研究

① 《宋史》卷207《艺文志六-杂艺类》,中华书局标点本1977年版,第5289-5291页这门学问,其中也不乏高质量的著作,有些甚至高出某些陈陈相因的军旅著作。总 之,明、清射书数量较大,也出现了辗转抄袭、参差不齐的问题,而其中仍有一部分出自专门名家的精心之作,不仅被当世有识之士所推重,其影响甚至远及海外, 在日本、朝鲜都多有翻刻。

至于礼射方面的著作,主要是对“三礼”射仪内容的注释和演绎,明、清文人 乐此不疲,所作甚多。但大都附见于某种解经著作中,独立成书的并不多。这部分射书虽不能与直接用之于战争的“贯革之射”相提并论,但它在延续着古老的儒家文化传统,无论从教育史和民族体育史的角度看,都有值得探研的价值,其中含载着的悠远深长的人文精神,直到今天仍有继承发扬的意义。所以,这部分书同样是整个中国射学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应该加以整理。今天,当我们举目看到日本、韩国备受本国人民敬重和喜爱的“弓道”运动时,面对日、韩“弓道”正在走 向世界的现实,我们不能不为我们早已不见了踪影的礼射感到惋惜,而产生深深的文化失落感。

明、清射书的文献学地位并不高,一直不被学界和文献目录学家所重视,这显然与宋以后越来越严重的重文轻武思潮有关。

首先,明、清两史的艺文志所收射书都非常有限,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尽管 后来不断有人为之拾阙补遗,但仍然大有缺漏。一个重要原因是明、清私人藏书家 一般都不收藏此类书,无虞数十百家的明、清私家藏书目录中,射书入收目录者指不数屈,寥若晨星!这使得正史艺文志的编者和补者们都无从采撷,只好阙如。作为《明史•艺文志》基础的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所收射书不过二三种而已,无怪乎明志也是如此。《四库全书总目》只收了明代射书两种,而且都放在“存目” 中馆臣不改宋人陋见,仍然将射书归之子部艺术类的“杂技之属”,并且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写道:

案射法,《汉志》入兵家,《文献通考》则入杂技艺,今从之。象经、奕品 《隋志》亦入兵家,谓智角胜负,古兵法之遗也。然相去远矣,今亦归之杂技,不从其例。①

如此而已!我们不妨读读清朝皇帝们一一特别是康熙、雍正、乾隆那些“弓马骑射乃我满洲至要之材技,必须鼓舞教训,不时操练,以臻精锐”的连篇累牍的上 谕,②还有清朝关于武举考试中马步试射的一系列则例、规定等等,就不难悟解其

① 《四库全书总目》卷114子部艺术类存目,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1页。

② 《钦定八旗通志》250卷雍正上谕,台湾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中的道理——说到底还是为了防民,用贬抑尚武精神的办法消沉民气,防微杜渐。 不然,《四库全书总目》曾由乾隆亲自审读,他甚至多次抽阅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的《四库全书》,挑出过不少书中的错误。可为什么这位一向提倡骑射不遗余力的 “圣明天子”,却并没有对射书的目录归属提出疑义,难道他也认为骑射是等同博弈的杂艺?且不谈以射书为“杂技之属”的荒诞不经人人举目可辨,就是以崇尚考证之学的乾、嘉学术风气而言,例从汉志,总要比从《文献通考》高明而堂皇得多吧!足见无论是乾隆,还是四库馆大臣们,都在有意蹈袭宋人的失误,这里面有着帝王及其臣工隐曲幽暗的政治意图。

清儒对古代文献进行了差不多是全方位的清理。重点当然是先秦及汉魏典籍, 但触角几乎涉及了古籍的每一个角落,以至“杂艺”类的各种书都有人进行考察、 收藏、编目,有的还被收入某种丛书里,使之得以传存下来。但迄今我们没有发现 有谁曾经清理过古代的射书和其他的武艺书,有哪位藏书家注意到了这类图书的皮藏与整理,不必说,明、清射书本身就不大可能引起嗜古成癖的清代学人们的注意,就是像三国的《尤射》、唐人王堀的《射经》如此珍稀的射书也很少有人给予 过关注,更不要说整理刊行,以至至今犹如“断烂朝报”,难以通读。四库馆臣在为北宋《武经总要》所写的《提要》不经意中提到,宋代由国家编写的兵书只有 一部《武经总要》传存下来,另有“《造甲法》二卷,《造神臂弓法》一卷,尚载 《永乐大典》中“。①然而馆臣却没有将这些重要的典籍从《大典》中辑出来,也就是说四库馆臣从《大典》辑出来的三百多种佚书中,并不包括《造甲法》和《造 神臂弓法》,以至于二书随着《大典》被毁而永远地消失了。这都反映了清代文人对射书兴趣索然,实际上是对武艺图书根本上心存鄙夷,不屑一顾。重文轻武,由 来已久,积重难返,所以我们也就不必责难清人了。遗憾的是,这种漠然置之的态 度使得许多射书遭遇失传的厄运,宋以前射书几乎一无传留便是显证就是幸存下来的明、清射书,绝大多数也都是孤本、抄本,或是只有数量极少刻本星散在海内外,这给研究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总之,从汉志的“兵技巧”到四库的“杂技之属”,在不断丰富和完善的中国 文献学体系里,射书却是走着一条形单影只、每况愈下的道路。我曾经认为,武艺类图书的窘境,读书人对这类图书的一无所知,乃是中国封建文化中最难让人理解 的悖谬现象之一。

当代,第一个对古代射书进行摸底研究的人,是已故学者唐豪。

唐豪,字范生,号棣华,江苏吴县人。生于1897年,卒于1959年。民国年间曾任中央国术馆编审处处长,新中国成立后曾受聘为国家体委顾问,主持中国民族体

① 《四库全书总目》卷99子部兵家类《武经总要提要》,同上,第838页。 育史的研究工作。唐豪的本业是律师,以曾经为“七君子”的勇敢辩护而闻名全国。但他一生热心于民族体育史的研究,著作甚多,成就斐然,是我国民族体育史和中国武术史学科的主要创奠人。40年代初,唐豪在卫聚贤主编的《说文月刊》第2卷上发表长篇考证文章《中国武艺图籍考》,这是我国学术界第一篇从文献学角度研究中国武术史的名作,内容充实,考证严谨。但由于《说文月刊》流布不广,影响到这篇论文的读者面:唐豪在文中将古代射书分成“射”和“仪节”两个部分, 前者指军中和民间实用性的射艺,后者则专指“礼射”。两个部分共收清以前射书书目约八十余种。唐豪对其中一部分进行了相关内容的考证,多有卓见。多数则仅列书名,未及深入考证。还有一些只是某些兵书的篇章而已,不曾独立成书,不免有收录宽泛之失。但这毕竟是我国第一个射书目录,其创制发端之功自不待言。50 年代末,唐豪主编《中国体育史参考资料》,他在第5辑上又发表了《我国体育资料解题》一文,文章的第二部分是“射法”,内容是对十九种古代射箭图书的“解题” ①这其实是唐豪对《中国武艺图籍考》射书内容的改写,而改写后比之原先无论是体例和考证,都有明显提高。十九种射书都是唐以前的,他在附注中说:

“唐以后总结经验的射书,有七八十种之多,解题待续。”不幸的是,不久后唐豪 因积劳成疾,遽归道山。他独力支撑的民族传统体育史的研究工作后继无人,停顿下来,就连《中国体育史参考资料》也出到第九辑便戛然而止。自然,唐代以后七八十种射书的“解题”也成了唐豪未了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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