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努力挖掘古代弓箭制作的资料,参照考古学成果和民间遗存资源,努力追索它的原生形态,以求制作上最大限度地接近古典工艺。但应该明白,一切失去了的传统文化再找回来是有难度的,是故历史上的一切“继承”或“恢复”其实都有创新性,有依托于古人的现实思维,甚至会有臆造因素渗入其中,古人如此, 今人依旧如此。关键不在形似,而在于神似,“不泥古,不执今”,把传统精神和 现代材质工艺恰当地结合在一起。所以我不主张传统射箭上可能出现的复古倾向, 射箭依然是充满了生命力的鲜活的体育文化,不是古董,研究归研究,永远都是必要的,其成果可以作为参照使我们更加靠近传统,但不是为了照搬,为了一味地发思古之幽情。许多年轻朋友正在弓箭制作上下工夫进行探索,甚至参考域外制弓箭 的经验,已经有所成就,我觉得这是非常值得赞赏的,是正确的道路。循此以往,持之以恒,必然会有我们这个时代的“传统弓”应时而生。
第二,器具制作及其礼仪规范方面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还需要继续探索,以求古今融会,形成一套完整的体制。概括而言,要进一步加强“艺”与“器”的协调发展,从重艺轻器的浮泛模式中走出来,创建新时代的“射仪”理念,使之具有更加浓郁的中华人文精神。毋庸讳言,这方面日本“弓道”有成功之处,有些地方值得我们借鉴。当然,要注意传统文化继承与创新的对应关系,要注意复古不是仿古,不能陷入只重形式不重实质的伪传统文化怪圈。
艺与器的关系犹如刀剑与其锋刃的关系,二者其实是一个物体的两个方面,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由此构成一门完整的“艺”。遗憾的是,晚近以来武学衰微, 人们受了太多小说家言的影响,具有垄断地位的官方指导者又长时间重术轻学,导 致整个武学渐渐走上重技艺轻器具之路。新中国的“竞技武术”发展之路非常典 型,先父曾以“刀如纸片薄,枪似风摆柳”加以调侃,但掌权者或充耳不闻,或见 不及此,致使武术变成了华丽轻佻的“舞术”,要么就是假托高僧名道而故弄玄怪的“巫术”,真正本源清晰的传统武术已脉若游丝。这个教训一定要深刻记取,引 以为戒。
关于射学的艺和器的关系,我不惮繁细,给大家举一个尽人皆知的例证。
岳飞善射,曾师从周同习射,“尽其术,能左右射。同死,朔望设祭于其 冢”。此见于《宋史》卷365《岳飞传》。《宋史》修于元朝,《岳飞传》的执笔者在原始资料的剪裁上显然并不准确,未能道出岳飞与周同在射艺上的非凡关系据南宋岳珂《金陀粹编》卷4《岳鄂王行实编年》记载:
(岳飞)生而有神力,未冠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尝学射于乡豪周同。 一日同集众射,自炫其能,连中的者三矢。指以示先臣日:“如此,而后可以言射矣。”先臣谢曰:“请试之。”引弓一发破其箸,再发又中。同大惊,遂以其所爱弓二赠先臣。后先臣益自练习,能左右射,随发辄中。及为将,亦以教士卒,由是 军中皆善左右射,屡以是破敌锋。同与先臣别,未几而死,先臣往吊其墓,悲恸不 已,每朔望则鬻一衣,设卮酒鼎肉于同冢上,莫之而泣,引所遗弓发三矢,又泣。 然后酹酒瘗肉于冢之侧,徘徊凄怆,移时乃还。
显然,岳飞资质超异,早在学射于周同之前就已经精通射法,两发皆中使周同 “大惊”,周同“遂以其所爱弓二赠”。显然,“赠弓” 一举有其特殊含义,绝不可以视为平常之举,这才是岳飞深深感恩于老师的关键所在。可惜一般读者读不出其中的精蕴,理解不到“赠弓”的深刻内涵和期许。
“弓”为射本,“良弓”是精于射艺的根基,对岳飞这个非同寻常的弟子,周同赠以二弓,显然是为了传达艺器之间珠联璧合的射学最高学理。岳飞与周同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不数日尽其道以归”,表明他学艺的起点已经相当高,是故周同所传必定不是通常的诀窍之类,而是更为高深的学理,是超乎技艺以上的东西,是艺器之间的微言深义。岳飞“益自练习,能左右射,随发辄中”,“是艺之所由精 也”周同死后,岳飞朔望必奠,而且一定会“引所遗弓发三矢,又泣……徘徊凄怆,移时乃还”。这也反映了岳飞对周同的指点感恩至深,每次上坟祭奠老师,一定要用老师赠予的弓射三箭,才能稍抒胸中块垒之气,气以赠弓所表达的绝不是一般的师生情谊,而是“道”的传承和相托。
这是一个值得我们仔细咀嚼品味的例子,它使我们对古代真正高明的射家有了真切的了解,对“艺”与“器”的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今天我们致力于传统射箭的复兴,一定要把弓箭的制作摆在重要的位置上,摆在与射艺水平的提高完 全相应的位置上,两个方面齐头并进,参互为一,然后才有可能回归真正的传统精神,逐步重新建构起中华射学的巍然高峰。
六
我国已经是当今世界上高水平竞技体育比较发达的国家,特别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成功举办,不但圆了我国人民的百年奥运之梦,而且使我国理直气壮地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体育强国之一。然而,我们又不能不深怀遗憾地指出,在神圣的奥运殿堂里,至今为止还没有一项属于中国的项目!特别是相比于20世纪60年代的东京奥运和日本柔道的进奥;80年代汉城奥运和韩国跆拳道的进奥,就更加让人心生 纠结,难以平静。难道我们的祖先没有留给我们值得向世界展示的体育项目?坦诚讲,奥运无中国项目,不但与我们源远流长、丰富多彩的体育文化积淀不相称, 也与我们今天的国际地位和体育实力大不相称,这不仅是我们的缺憾,本质上也是奥运大家庭的缺憾,是不断强调多元发展的世界体坛的美中不足。正因为如此,
我们就应该更加重视传统 体育文化的保护和发展, 更要在传统体育文化的挖掘和创新上有所作为,我 想,这就是我们大家热切企盼传统射箭复兴的根本原因,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传统射箭,应当将它置 之中华本土体育复兴的大 局之中,希望传统射箭成 为起到引领作用的“飞鸣铺”多年前我曾经说过,在“举国体制”之下,中国的竞技体育成绩卓著,举世刮目相看,相比之下,民族体育的状况无法让人满意,处境令人忧虑。我觉得至今中国民族体育不能呈现给世界一个完整明确的形象,显现不出古老的中国体育文化上的特质。因此,在国际上,中国民族体育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声誉,专门的研 究者很少。最有代表性的中国民族体育项目,如中国式摔跤、射箭、龙舟、武术 等,迄今都未能成为奥运项目,在国内,有的连全运会项目也不是。自己都不当回事,无怪乎人家视而不见。在神圣的奥运殿堂里,至今没有中国项目,这虽然不是 我们必须追求的目标,但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因为有同为东方国家的日本、韩国的例子摆在那里。我是比较看重这件事的,在我的感情世界里,这比中国足球冲不 出亚洲更令人沮丧,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垣诚而言,时至今日,中国民族体育体系建设,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总体上还处在一种支离破碎、散落无序的状态中,本质上意味着它还没有真正完成自身的现代化转型。因此,应大大加强理论上的探研和思考,实践上需要进行大幅度调整,坚持以改革为动力,重新建构中国民族体育的理论和技术体系。我以为这是当前中国体育工作中一个不容再继续忽视的工作,是对丰富世界体育文化的需要,也是推进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一个组成部分。
借今天的机会,我把这些话再重复一遍,我想仍然有其现实意义,希望对主其事者起到一点参考作用。
我们庆幸的是,在传统射箭运动上,我们拥有徐开才先生及其夫人李淑兰女士这样的泰斗级人物,他们都对国家体育事业有过重要的贡献,可谓名高德尊,众望所归。这些年来,徐开才先生以古稀之龄为传统射箭的复兴四处奔走,劳心劳 力,献计献策,实际上成为传统弓箭爱好者心目中的一面大旗,是大家公认的“射 神”。说起来我们年龄接近,都是第一届全运会的运动员,但我的主项是武术,是 击剑,在射箭上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写过点东西,实践尚浅。来互助之前多次接到开才先生电话,推进之殷,令人不胜感动。于是我为徐、李伉俪写了两幅字,以 为桃李之报。一幅是俞大猷《射法》中的一段话,是比较常见的。另一段则出自老 子《道德经》第七十七章,这段话对提升我们对射学的认识是大有帮助的,故不惮细繁录之如下:
天之道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
古人以器物喻道比德,以寡陋所见者只有三种:一是玉,二是剑,三是弓。
而以张弓喻“天之道”,当以这段话最有名,也最值得我们深思。此处最要紧的一句就是以张弓的规律说明“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也等于告诉我们,张弓的核心就是“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 足”十分浅显,也极富哲理,所以万不可把中国射箭仅仅看成是一种技术,而忽略了其中的“道”
谨以这段话作为讲话的结束,并祝开才、淑兰两位老师健康欢愉。
中华射学与古代射书
马明达
摘要:
中国是世界上发明弓箭最早的国家之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射箭体系,包括了从制作到实用的技术系统,还有从射艺中延伸出的一系列其他社会功能,产生了许多射箭著述。 中华民族共同创造的军事体育文化,内涵丰富,流派众多, 最终转化成为重要的现代民族体育项目。新中国成立以来,遭遇长时间的冷落,目前,在民族文化复兴的大潮推动下,中国射箭是传衍千载, 中国射箭曾射箭再度崛起,受到国内外爱好者的热切参与和关注。古代射书佚失了很多,但保存下来的仍然不少,明清两代的尤多。古代射书内容丰富,史料与文化价值都很高,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民族文化遗产。本文是对中国射箭和射书的综合研究之作,全文扼要阐述了中国射箭的历史进程,提出不少探 索性的见解;又对古代射书的目录、内容和存佚情况做了详细的论述与 考证。
马明达,1943年生,回族。河北沧州人。暨南大学历史学教授、博士生 导师r中国射箭协会传统弓委员会副主席、香港中华国术总会荣誉会 长、少林寺武学指导、甘肃省马氏通备武学学会传承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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