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技击文化的特征
中华武术文化也就是中国技击文化,强调现实矛盾冲突的解决而不是现实 矛盾冲突的掩饰;这点对全人类来说都是一致的。那么,它的特别之处亦即中 国特色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1.中国技击与外国技击
中华武术生长于中华。但国外历史上也有其技术体系和操作特征均不同于 中国的个人技击技术(古罗马的角斗就踉我们先秦的斗剑性质一致,都是性命 相搏的打斗技术),然而这些个性化暴力性技术后来却逐步被淘汰,或在新的 条件下演变为一种规范化的类暴力而非暴力纯竞技运动项目(例如拳击、击剑 等)。中国的技击技术为什么没有完全和彻底地走上这条规范化和竞技化的道 路呢?这恐怕是由中国的生产条件、社会结构、文化传统、历史机遇和国际格 局、地缘政治等多种因素决定的。不论中外所有应对肢体冲突的技击技术都有 踢打摔拿、攻守进退的作战形式和保护自己、消灭敌人的操作目的,都要服从 共同的人体结构和生物力学运行规律,然而却受到不同的主体操作目标、不同 的社会生活条件、不同的操作 — — 工具、不同的体型体质和不 同的气质性格、不同的文化传 353 统之明显制约,于是也就有 了很不一样的风格表现和发展走向。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吃五谷杂粮长大、身材瘦小并且手拿 农具型轻武器和站在地上的农业民族,在应对肢体冲突那拳打脚踢时,就不可 能跟吃牛羊肉长大、身高体壮并持重型武器和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完全一样 的。这就像战争时中国人的打法跟美国人不同,共产党的打法跟国民党不同,毛 泽东的打法跟李德不同;还有诸如看病时中医不同于西医,画画时国画不同于 油画、写字时毛笔书法不同于硬笔美术字,表演时中国戏曲不同于外国话剧、电 影等一样。把这样一些类型相同但操作不一的东西混为一谈,并且用同一标准 去对待他们,恐怕是缺乏说服力的。技击上的总体倾向是“强则攻、弱则守” O西 方式技击当然也有自身的智慧和技巧,然而其抢先进攻、恃强凌弱的“勇者战略” 技击取向,尽管完全符合动物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但却并不符合人类文明 的发展方向,由此到了一个工业化的法制社会中,也就必须易性转型为商业广 告式的技能自我展示竞技运动;而中国式有理有节、以弱对强、维权自保的“弱 者战略”技击走势,在当今生态危机中却体现了人类应对客体的生命的智慧,一万 年后恐怕仍然还有自己的存在理由。外国技击中也有某些类似中国武术的用智 使巧技术倾向,然而只有在中国武术中,这种倾向才发展成为一个完整的技术 和理论体系,并且在长期的历史变迁中顽强地坚持下来。
2.中国技击特点
中国特有的武术技击强调的是技巧的博弈而不是力量的消耗;讲究功夫、劲 路、态势、时机(这是中国哲学对开放环境下多个方面相互作用的人我关系的 模糊把握,强调有机整体的功能),而不突出力量、速度、时间、距离(它可 以通过条件约束像物理实验那样对自我某个方面状态进行科学化的精确量度,表 现构成要素的作用)。其要并不在好勇斗狠、恃力逞强的“抢先进攻、出手见 红、竞争当仁不让”,而在于内外兼修、用智使巧的“先让一步、有理有利有节、牵 动四两拨干斤”。当然,任何技巧都要以一定力量为依托(所以武术特别讲究“内 劲”),而力量也要通过技巧来发挥(所以也被称之为“武艺”),但是操作 上强调和突出哪个方面却仍然是不容混淆的。
所谓“止戈为武、至武为文”,尽管中华技击仍然是种暴力手段,然而其 基本精神却是泛和谐的和平 一— 主义,而不是强加于人的侵 略主义,特别不屑于血淋淋 [54 的暴力宣泄。尽管任何技击 都具有所谓“文无第一、武 无第二”那你死我活的“零
和博弈”特征,但中国武术的核心观念却只是“防身护体”而不是什么“夺魁 争霸”。其技术特征也大多(不是全部)是“稳字当头、随机就势、借力打力、后 发制人”,大都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明显属于弱势群体中单个的 人在力量和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应对环境、抗暴维权的防身自保之术,而不是 强势集团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进攻抢掠手段。唯有能战、善战、敢战者,方 能真正的止战!严酷的生存条件使中国人在肢体碰撞时,首先总是要考虑自身 “稳字当头、安全第一”的。
孔子曰“志于道、游于艺”,尽管武术技击在现实的层面只是一种操作性 的“技”和“术”,然而却可以“以技进道”和“以术载道”进入精神的层面。中 华武术的魅力其实并不在它复杂多变的技术操作体系,更不在那自吹自擂的神 奇功力,而是在它背后所隐藏的生命文化内涵。笔者并不相信传说中武术技击 那些超常的神功异能(即“特异功能”),但对武术技击背后应对人我关系那 以小制大、以弱对强的生命智慧和随机就势、借力打力的力学技巧,却无法不 给予高度推崇。由搏力使蛮转为用智使巧,一定程度上象征着人类开始超越动 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野蛮逐步走向文明。
中华技击的文化基础
指导中华武术技击的中国文化是种“天人合一”的生命文化,它强调生命(人 的活动出发点)、生活(生命活动的社会化展开)、生态(生命活动的环境前 提)三大系统相互关系的历史运行,突出人应对环境的生存技巧,由此技击和 养生是高度统一的。人是群居的“社会性动物”,所以中华技击所突出的考虑 就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主观力量和技术,而是敌我双方客观的关系态势和所处背 景特征。其方法论上的内涵,并不是追求既定条件下体能和技能的极限发挥,而 是在不定条件下那穷变易通的扬长避短。所谓敌我关系实际上也就是实践过程 的主客体关系;它那外圆内方、灵活善变、圆转自如、连绵不断、势势相承的 招式和劲力,表示要在应对敌手变化当中不断地去弥补原有动作的某些缺陷和 不足,努力在应对过程中逐步地完善自我,顺人而不失己地把原则性和灵活性 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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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协调,二是“阴阳相济、五行生克”的动态适应。中国文化并没有西方单 向线性的“不断突破”发展观念,有的只是东方式多向圜形圆转的“天道循环” 意识。这种生活应对观念和方式或许可以被批评为保守有余、开拓不足、不能 与时俱进、缺乏进取的竞争精神等,然而却绝对不能说它是缺乏智慧技巧、没 有自知之明,是脱离生活的教条。中华武术十分讲究不离“伦常日用”(即融 合在生产和生活当中,而不是处于生产和生活之外):它一方面“以练保战” 而不是“练而为看”(即训练目的是提高自身技击应变能力,而不是提高表演 能力或竞技水平),但这“战”却只是维权自保的方式(功利目的手段化)而 不是欺负别人的工具;另一方面又不大计算训练成本,所谓“功夫”,说的也 不仅是表现出来的超凡功力,而是更突出只问耕耘、不论收获那近乎非功利性 之训练过程(手段过程目的化);最后在应用时则十分强调“惜力如金”的保 存实力和长期作战(随机就势、借力打力以节约应敌成本),这是基于自身本 性并在同一方向上目的、手段的相互圆融,从根本上区别基于异己目的那不同 方向的变质异化。由此非常典型和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人在艰难条件下应对环境 的生命智慧,并且可以跟当代能承受和可持续的发展思路相通。
武术讲究“象形取意”,这当然免不了主观比附和美学想象成分,有的地 方甚至还保留有一些诸如“交感巫术”、“模拟思维”等原始因素,但其背后生 命智慧的启发恐怕也是不能抹煞的。武术理论阐释所使用那套阴阳相济、五行 生克、八卦定向的符号系统,也并不简单地只是“原始巫术推演”和“宗教信 仰仪式”,而是运用中国哲学面对现实生活那自我生命体验的描述,用以表达 自己对身体上力量配置变换和相应的生理物理运行机制,以及对作为背景的整 个宇宙万物运行规律的符号化理解。它方法上关于精、气、神“天人全息对应” 那整体和过程的感悟,还有所谓“意到、气到、劲到”的自我力量操控技巧,确 实有其不够精确的笼统方面;但跟西方式关于力量速度那局部和瞬时的构成分 析学说比较起来,恐怕仍然也是各有千秋。中华武术背后所包含的生命智慧,也 不是时人理解那“先哲圣贤教诲”的衍生,而是整个民族世世代代生存状态和 生活方式的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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