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国人心目中的人,是身心合一、体用一如的。所谓意到气到、得心应手、心灵 手巧、心想事成;精神和肉体、目的和手段、动机和效果、前提和结局,这一 切本来就是一致的。人们没有必要对其妄加区别,由此中国哲学并无西方式唯 物、唯心一类明确的说法(当然这并不等于没有这个方面的问题)。中国人对 人在宇宙内是否自由的问题, 一直到孙中山,都觉得中国 在于“自由太多”。

这是一种大大区别于西古人们认为,人能“自顺其性、自遂其志”本是个既成事实而不是要求对象,因 而完全是不成问题的;其着眼点则是在于既定关系而不在于主体状态。他们觉 得,自由首先是个“顺应”问题而不是什么“选择”问题。因而在心理上极为 重视“自觉”而并不那么重视“自愿”,于是特别讲究所谓“物来顺应、舍已 从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把“发自内心”(实际上是现行社会关系的内 在化)的仁、义、礼、智等视为自由的本质,认为生存本身便是全部人权规定,沉 迷于出、入世之间的逍遥游世。所以中国哲学在这个方面提问题的方式,只是“人 的自由如何表现”。但这所谓如何表现云云,又并不是西方式的那种“如何从 不自由中表现出自由”,而是“人的自由以何种形态出现,什么地方表现着人 的自由”。唐君毅先生认为,中国哲学关于这个问题约略有三种主要说法:“第 一是人之自由表现于天人合德之际说”;“第二是人之自由表现于人返于天说”;

“第三是人之自由表现于不自限其性说”。中国人这种独特的自由观取消了西 方人作为自由本质的个体独立和意志自由,用对先验法则的坚持专一来代替个 体的自愿选择,把协调内部世界跟外部世界的相互关系和求得个人与环境及自 己身心的和谐视之为真正自由的境界,并别出心裁地从人的教化修养中去寻找 达到自由的途径,把思想认识归结为伦理道德。

由此,相对于西方“自由”的中国式范畴是现世的“逍遥”。这是一个终 极性的非人类中心的总体性概念,蕴含有“人生在世” 一气流行的相互包容; 它消解自我中心的个体预设,超越执着当下的自我意识,质疑人间知识的确定 有效,走向顺天循性、舍己从人、循环往复、返本还原的自然无为。中国人心 目中的世界图景,更多是阴阳不测的神妙万物,而不是西方式上帝安排(客观 规律)的不变宿命;但其要并不在把握对象、竞逐外物的积极进取,而在扬弃 异化、回归本源的返璞归真。就行为倾向而言,它强调“为道不为学”,更多 的是从“傲世”出发,经过“顺世”而达到“游世”的自觉自为的人生态度,是 一种“即世间又出世间”的逍遥自在、潇洒自如、悠然自得、处之泰然的心理 状态,企图通过生命本质的“返本还原”而实现人间世的“逍遥游”。有道是“天 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天掉下来当被盖”、“天在消极方面的发展,容易导致粉饰现实、美化现状,把现存关系神圣化、合理 化和凝固化,造成对既定秩序的心理认同,以及不讲原则的随波逐流和见风使 舵。但它在积极方面的发展,则是造成了适应环境、保存生命的强大能力,并 由此锻炼出一种利用环境、就势借力、“物物而不物于物”的操作智能。陈鑫 在《太极拳著解》一文中引用《孟子•尽心篇》云:“能与人规矩,不能与人巧。” 似亦透露出这个消息。由此他要求“在学之者”,要“举一反三”,“不可执泥,亦 不可偏狙“ 。

介于中西之间并可以跟中西文化相对照的,还有印度人把握自由与必然关 系的方式。他们对自由的理解,是从“梵我一如、涅槃寂静”的思路出发去追 求解脱。印度的传统哲学认为,“大梵”(Brahban )为世界存在的第一原因 与宇宙现象的终极实在以及自我(Atman)与终极实在之间的绝对同一性,这 就是说,他们认为“大梵”即是一切现象的终极实在或最高的宇宙精神。因此 “梵我同一”不仅是世界之二重性分割在主体世界之最终消解的必要途径,同 时也是生命超出摩耶(Mayo,亦即无明,指一种非真非假、既非存在也非非存 在的状态)而实现其永恒不灭的必要途径。而所谓自我,就其本身的实在性而 言,乃是普遍超越于一切现象又涵摄一切现象的、绝不在时空的流转变化之中 改变其自身的、不需要依赖于其他任何原因而自为原因、自我证明的永恒、常 住、不易的自在之体。《奥义书》云:“对知者而言,当一切万有实际上已与 其本身的自我成为一体之时,那么对于已洞见此唯一者而言,还有什么痴迷与 忧苦? ”由此,自体的突破而进入与大梵相同一的无限并享有永恒的极乐即是“摩 坷萨”,也就是“解脱”;它是由自我与终极实在的完全同一而实现的灵魂的 根本救赎——它不再陷于因果关系的束缚之中而超出了生死轮回的苦难。

印度瑜伽所说的“身、心、灵”跟中国太极所说的“精、气、神”,尽管 高度相关和深度相通,其实际内涵却大异其趣;“身、心、灵”更多的是空间 并立的实体性概念,“精、气、神”却是时间绵延的功能性范畴。身、心、灵 可以相对独立,可精、气、神却无法截然分开。中国太极没有印度“万能主宰” 那“大梵”的假定,而印度瑜伽又缺乏中国“一气流行”那“阴阳”观念。在 印度人的心目中,作为终极 纯粹意识的纯粹存在,其本 变性;相对于现象世界之丰

一即是对变化的否定与超越。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终极实在之“道”的自体 却又并不是静寂不动的;现象的变化性被理解为道体自身的自然性运动的直接 表呈。由此,“梵我一如”所取路向是完全“内向”的,其实质是寂然不动之 本体的自我观照,表现为某种“断灭一切经验”的宗教体验。但在中国人那里,自 我与实在之同一性的体认,则动静兼摄、内外涵容,并同时展现于经验的实践。在 印度人那里,“梵我一如”旨在对现实人生苦难的解脱,其实质是“神我”的复归,在 经验中导向一种宗教生活,价值指向出世间的“彼岸世界”。可在中国人那里,“道” 并不具有神性,自我也不具有神性。自我与实在的同一,在道家那里,是为生 命在此境域中充分葆有其自身的辉光,随着是非毁誉、物累心魔的统统解除,生 命即能实现其本身之自然的生存价值;老庄其实并不具有出世间的遐思,而仅 有既非出世也非入世而为游世的构想。儒家的精神是积极入世的,道德理性必 须贯彻于经验活动,故其自我与实在之同一的确认,其极致乃是个体道德的含 弘光大,乃至赞天地之化育,发而措之天下之民,焕发为辉煌的“王道”事业。就 其究竟说来,中国的文化精神中总体是很缺乏出世间的遐思及价值的彼岸指向。

通过这些文化精神的比较,我们可以理解到基于中国文化的太极拳“自由” 理念是一个天人合一和体用一如的“神化”境界和“逍遥”状态。它一方面并 不缺乏儒、墨执着现实的承担负载精神,特别是吸收了宋明理学把“存神知化” 与“穷理尽性”融汇到“民胞物与”,讲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 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另一方面又突出庄、禅那潇洒脱俗、逍 遥坦荡、豁达自得、任心自在、率性自然、中庸无为、飘逸放达、无拘无束、破 除两执、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而旦还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或至少是不排斥) 近代思想解放、个性自由的追求。它积极而不狂妄,谨慎而不保守,在“独与 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活动中,感受到一种超然于社会困苦、伪善和纷争的自 然之美的存在,因而开拓了一片“与天地精神同流合体”的精神自由境界,并 由此进一步“无为而无不为”地探究此岸世界中那主体活动的可能性空间和实 施主体活动的最大效能,让生命的本质获得神圣的升华。

在这个层面上太极拳原先的“心身”上升为“神灵”,即个人的心理活动两个层次的融合与升华,即老子所说的“道”、程朱所说的“理”、陆王所说 的“心”。它在实质上也是一种“气”,但已摆脱了 “气”在开始时那些具体 形态,成了 一种无所不包、无处不在的“天地正气”或“浩然之气” 。它是阴阳、有 无、动静、开合、心物、主客、形神、体用等各方面的统一,是客观规律性和 主体能动性相互融合的产物;因而在跟西方文化相比时,并不同于纯客观的“逻 各斯”或“规律”,也不同于纯个体主观的“感觉复合”或“生存意志”,更 不同于超越了个体存在的“客观理念”或“绝对精神”;而有点儿类似于西方 现代哲学中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努力描写的那个既不是纯客观,也不是纯主 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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