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用人之力”的“不争之德”(第68章)。这些东西,都是传统 技击技术所追求的基本目标。老子代表之道家文化在传统武技中“贵柔用反” 之方法论(而不是放弃斗争之目的论)的应用,并不是世俗那掩盖矛盾、回避 斗争、着相痴迷、固化定在,而是负面着力、逆向制衡、消除异化、回到本初。其 具体操作笔者归纳为互相联系的三个基本方面:一是“不顶抗的逆反”,二是“非 服从的顺化”,三是“不妥协的圆融”,其关键则是“应对中的知几”,由此 求得个“出奇制胜”。在这里,它借助舍己从人摆脱外物依赖,又通过反求诸 己走出自我中心,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强者”和“不争的斗士”之辩 证形象。就“术”的层面而言,“不争之德”是一种个性化“以退为进、以守 为攻、引进落空、借力打力”的兵以诈立、机巧权谋之“工具理性”,属于某 种“造作”和“机心”。但就“道”的层面来说,它却表现了总体性“纵浪大化、自 然而然”那“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价值自信,有道是“有感而应、因敌成形、随 机就势、舍己从人”,它本质上是“不造作”和“无机心”的。
作为一种技击技术,中国武术基于“不能选择敌人”的前提考虑,选择了 “以 弱对强”的自卫型“弱者战略”,不搞主观冒险的抢先进攻,更不搞得不偿失 拼消耗的蛮力抗衡;但这绝不等于是躺下等死或妥协投降。它所设定要解决的 矛盾,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那你死我活的生存博弈;在一种“舍己从人” 随曲就伸的消极被动形式当中,包含了 “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十分积极的内容。跟 西方式依托力量和速度直接对抗的搏击技术不同,以太极拳为代表的中国武术 更多的是依托智慧和技巧的间接应对,扬长避短、避实击虚、引进落空、借力 打力,把格挡变走化、让击打成推按,通过不丢不顶那粘走相生“你打你的、我 打我的”,在不同层面并通过迂回方式搞非顶抗的“不争之争”。有道是“敌 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如果对方力量强我就跟他玩技巧,如 果对方技术高我就与他耍计谋,如果对方计谋多我就“一力降十会”地使蛮力,或 者虚虚实实唱“空城计”让对方摸不到我的底,又或者用利害把对方引入歧途; 如果什么也没有还可以找后台,让他的个体力量无法对抗我之群体力量;如果 他有后台我则可以“利用矛盾、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具体到技术上则讲究因此,传统武术一方面绝不主动进攻,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 另一方面却又坚决自卫,“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与此同时还极为注意“有理、有 利、有节”,处处“留有余地”,特别注意不让拳势“使老用尽”,着眼于随 机应变的整体效应和自己以后进一步发展的变化可能。武禹襄《太极拳解》云: “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先动。”此乃“以静待动,以守为攻,以逸待劳、以 顺避害、不占人先,不落人后”的“后发先至”之术也。其基本方式,是一方 面通过运动战的粘、走以“引进落空”、“牵动四两拨千斤”,让敌人处处都 打我不到和摸我不着;而另一方面又“曲中求直、蓄而后发”,在“我顺人背” 的有利条件下就势拿、发,充分发挥自己对敌打击的功能o就战略而言,它讲究“避 实击虚”;就战术而言,则是强调“虚守实发”;就方式而言,便是“借力打力”、“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外,中国武术技击技术还有培植自身强大“内劲” 的要求,把基点放在自力更生而不是敌手宽容的基础上,特别强调“你打你的、我 打我的”之扬长避短和个性发挥。由此中国武术的“柔”,就不但有外源的环 境信息利用“随机应变”的含义,而且还有内源的韧性持续力量“顺人不失己” 那“顺而不屈”的内涵。
处于激烈斗争中的技击活动和技击事件,并不由孤立主体自我中心的一厢 情愿所决定,而是敌我双方以及周围环境条件相互作用耦合而成的一个结果。因 此操作者既要走出自我中心的一厢情愿,又不能迷失自我而受制于人。作为以 技抗暴、应对外敌的“用武之术”,中国武术必须具有自己带社会内容的气概 风骨和血性胆识,绝不能沉醉于自我中心的出世冥想或陷入受制于人的依赖外 物。它是一种从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出发,通过舍己从人、因应情势,最后达 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积极防御技术;这里所谓的“舍己从人”只是手段上“以虚无为本、因循为用”那“为客不为主”、“无为无不为”的运行方式,而不 是目的上迷失自我、放弃抗争、依附对手、逆来顺受的妥协投降。就运行方式 而言,这是一种在被动的形式中实现主动的内容,而不是在主动的想象喧闹或 被动的自我欺骗中失去真正的主动权;它是随机就势地实现目的,而不是无奈 屈从地穷于应付。在应敌博弈过程中,拳手绝不幻想敌方仁慈宽容。所以太极势,我发挥我的优势;你有你的一套打法,我有我的一套打法。你打我时,叫 你打不到,摸不着。但我打你时,就要打上你,打准你,吃掉你。我能吃掉你 时就吃掉你,吃不掉你时也不让你吃掉我。打得赢不打是机会主义,打不赢硬 打是冒险主义。”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看,这是何等的积极和主动,又 是何等严格地坚持防御自保的反侵略正义立场,更是何等潇洒从容地表现出中 国智慧的特色啊!
不争之德的实质并不是抹煞矛盾、放弃斗争,而是借助非常规途径,通过 内容和形式的对立统一去实现目的。有道是舍己从人可渐至从心所欲,而自我 中心则终陷于受制于人。于此我们可以看到:就形式而言,中国武术处处“舍 己从人”而好像没有了自我;但就内容而言,它却是遵循客观规律、利用环境 信息和借助对方活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由此而又复归了自我。自力更生不等 于自我封闭,人跟人的生存环境本来就是统一的,实践操作必须以把握操作对 象和操作环境作为前提。《庄子》有云:“物物而不物于物”、“外化而内不化”,即 此之谓也。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理性的狡猾”。马克思在《资本论》 中就引用了黑格尔这几句话:“理性何等强大,就何等狡猾。理性的狡猬总是 在于它的间接活动,这种间接活动让对象按照它们本身的性质互相影响,互相 作用,它自己并不直接参与这个过程,而只是实现自己的目的。”并用以说明 人类劳动的特性。据此,我们对道家文化“贵柔用反”的方法论当有新的认识。
(3 )无为而为
“无为而为”是“不争之德”的表现和结果。作为一种操作性活动,人们 遇到了内部之有目的创造与外部之规律性强制的深刻矛盾。在中国文化中,“为” 指“有目的有意图之创造制作活动”,突出其有设计、有安排、有机心、有绩 效的理想性既定状态;而“无为”则指“无目的无意图之客观运行状态”,强 调一种无形迹、无预设、无所执、无所求的“自化”、“自正”、“自然”的 “自组织”行为。老子在界定“道”的本质特征(“常”)时,明确提出了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37章)。这就是说,“道”作为天地万物的存在本根,对 实就是意指“不是出于有目的有意图的命令”。“道”在“无目的、无意图” 地生化养育天地万物的时候,又能够实现某种“合目的、合意图”的有常有序,以 致可以说“道”仿佛是“有目的、有意图”地生化养育了天地万物,所谓“天之道,不 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埋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第 73章),所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第 16章)。这里说的“纯然而善谋”、“复命”,其实就是意指“复归有目的有 意图的命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认为:“道”虽然“常无为”,却又“无 不为”。自然和社会的演化都是“没有目的”的,但在这演化当中人的活动却是“有 目的”的,所谓社会目的其实也就是人之目的。在老子哲学中,具有否定性内 涵的“无为”,并不是断然主张“根本不去从事任何创造制作活动”(因为“道” 毕竟能够“生”万物),而是旨在要求遵循天地大道“无目的、无意图地从事 创造制作活动”;至于具有否定之否定意蕴的“无不为”,也不是简单地肯定 “有目的有意图地从事创造制作活动”,而是着重强调了根据自身本性那“合 目的合意图地从事一切创造制作活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便在 “相反相成”之中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从“为”的视角揭示出这样的 一个哲理:大自然之“道”,其实是在“无意图而合意图、无目的而合目的” 之中生化养育了宇宙天地的万千事物。老子如此深刻地揭示大自然在“无为而 无不为”之中的创造生化,似乎不是出于“为自然而自然”的好奇心;因为他 并没有进一步去具体考察大自然是怎样在“无为而无不为”之中生化养育了天 地万物的内在条件和机制问题,而是从“道”的本质特征中直接就推演出“人” 的活动范式,明确要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 按照这一要求,人在像道那样坚持“常无为”的基础上,还应该像道那样实现“无 不为”的目标,即最终使自己的一切创造制作活动都能够达到合目的合意图(即 符合万物本性)的理想境界。所以老子曾反复指出:“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 执故无失”(第64章)。这里所谓的“无败”、“无失”,显然就是意指人的无 目的无意图的创造制作活动,能够像道那样在合目的合意图中顺利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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