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切尔•兰德曼眼中,人是未完成的存在。“人的非特定化是一 种不完善,可以说,自然把未完成的人放在世界之中,它没有对人作最后 的限定,在一定程度上给他留下了未确定性。”①在克服自身未完成性的 文化过程中,人类形成了一系列与动物相关的文化处理。首先是作为食 物的使用。在直接以动物为食(这是动物界的普遍现象)的同时,人类又 将动物的生产纳入自己食物生产的系统,驯而备食,改变了原先猎而食 之的不可控制性。第二是生产性使用,或驯养而耕(如牛),或驯而助猎 守护(如狗)②。第三是军事性使用,将动物用作作战的工具(如马之 骑③、牛之载④)、作为兵器制作的材料(在以石为矛时,也以动物的角为 矛为弓,以蚌壳为刀等)、作为装饰和标志(其装饰,如古时军事装备上的 虎头纹,曹操就有五把分别镌刻龙、虎、熊、马、雀形花纹图案的“百辟”宝刀;其标志,如周代守卫皇陵和宫廷的军队称作“虎贲”,《释名•释兵》也 有以“熊虎为旗,军将所建,象其如猛虎”之说,甚至军中主将办公之所称 作“虎帐”,军中议事厅也有“白虎堂”之名)、作为改进技术的源泉(如利 用蝙蝠“回声定位”而发明的雷达)。第四是艺术化使用,将动物作为艺 术创造的材料。一方面是对动物形象的描绘,如西班牙北部的阿尔塔米 拉(Altamira)和法国南部的拉斯科(Lascaux)洞穴壁画对野猪黑马和野 鹿的图像的描绘,以及我国“猿猴舞、雀鸟舞、熊舞、象舞”等模仿动物的 舞蹈(《尚书•益稷》),另一方面是对动物形象的艺术性再生产(商代青 铜纹饰不仅有“牛、羊、马、虎、猪”等纹样①,而且有一种由虎、牛、熊、蛇、 猛禽等凶猛食肉动物集合而成、形象神秘可怖的兽面纹,称作饕警纹②)。 第五是宗教性使用,或以动物而祭,或以神话动物作为图腾对象,或生产 出想象性动物(如龙、凤)作为图腾。
在人类对动物的文化处理中,武术也以动物作为仿生对象,通过象形 化生产、会意性生产、矛盾性生产,推动了武术的文化生产:形成了武术的 象形拳系统、增强了武术文化的表达力。③对此,姜容樵如是说,“把兽类搏 击攻杀的动作,象形取意,模仿到自己身上来,用这种方法来制敌”④。
第一节象形化生产:产生新的活动方式
原始民族最初由狩猎的部落构成,原始狩猎者在与自然界打交道、作 斗争的过程中,接触最多的是动物,头脑中形成的表象也多为动物。所以, 在原始艺术中,以动物为摹仿对象特别多。⑤并且,那些最具活动性的动 物的生命活力、动作的灵活性与攻击性、不同寻常的叫声等最为引人注目,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武术进行仿生的文化对象。在对动物行为的模 仿、动物运动特性的身体化过程中,武术不仅形成了新的身体语言、新的锻 炼体能方式、新的活动趣味,而且也建构了具有动物化特征的文化复合体。
一、效动物之攻击力而拳术化
为了提高技击能力,武术“以动物为师”形成了“学于动物”的两条路 径。一方面是与动物搏斗,通过实战性训练,提高技击能力;另一方面是 通过对动物的观察,将动物的行为身体化,形成象形拳系统。
与动物搏斗提高技击能力,是恶劣生存环境人兽之争经验的再生 产。早期的人兽之争,后来被军队用作训练兵士、检验战斗力的手段(如 田猎),被个体用作锻炼身手、提高武器使用能力、展演武力的手段,如斗 牛、斗虎、搏狮等。斗牛有南阳汉画馆的“斗牛画像石”为证,图左一力 士,手持一物,力斗一牛;斗虎则有《诗经》为凭,《诗经•小雅•小旻》的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之句,《诗经•郑风•大叔于田》的“檀祸暴虎,献 于公所”之言,还有《孟子•尽心下》所载的“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 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嵋,莫之敢攫。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 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关于“暴虎”,裘锡圭将甲骨文、 金文中的“魏”字考释为用戈、钺之类武器搏虎,认为“藐”是“暴虎”之 “暴”的初文,并将“暴虎”解释为“徒步持戈搏虎”②;纠正了汉人“徒手搏 虎”的解释③。本书以为,不论是持器械与兽斗,还是徒手与兽斗,都是人 们对恶劣生存环境中人兽之争历史经验的再生产。如李小龙就曾以狗 练习自己的动作速度。④因此,平江不肖生在《侠义英雄传》中也合理地将弗思在波利尼西亚图腾制度研究中指出,“人们倾向于更富有活动性的物种,既有 运动活力,又有灵活多变的特点,此外,在外形、色彩和暴虐或者是不寻常的叫声等方面具 有其他令人惊异的特点法]列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渠东译“人兽之斗”改造成武术人“人狗之斗、人牛之斗”的技击训练。与动物近身“肉搏”练习技击的同时,武术人也形成了更为文明的 “学习动物”之道,并通过动物行为的身体化,形成象形拳系统。
第一,在学习对象上,学之于蛇而成蛇拳(蛇之屈伸和攻防能力在给 军事以“长蛇阵”启示的同时,也使武术形成了“以柔为主、开合得宜”的 蛇拳);对猴子敏捷、机警等特点的模仿而创猴拳(如《纪效新书•拳经》 载有猴拳,王士性的《嵩游记》则记道「武僧又各来以献技,中有为猴击 者,盘旋阵跃,宛然一猴也”以对狗的模仿形成了“踢打捆绑擒”的狗拳 (地术)②;方七娘“见白鹤振翼有力、走跳轻盈,创编成白鹤拳”③;明末清 初王郎“见螳螂捕蝉之巧,……融入攻防法创编成螳螂拳”④等。以动物 作为武术创作灵感,又有于海通过复制王郎当年创拳方法,以草戏之、 观其斗,进行了再度创作,也将螳螂拳引进竞技武术,并通过《少林拳》 名扬天下;还有于存惠根据一次偶遇,从螳螂在林中遇倾盆大雨“运巨 斧与天搏斗”的动作意向出发,进行了“双手剑”套路之设计。此外,在 以单一动物作为材料进行文化生产的同时,武术也有组合不同动物的 集成式文化生产。如取“虎、豹、鹤、龙、蛇”之精华而创少林五拳;形意 拳在模仿“龙、虎、猴、马、熊、建、鸡、鹃、燕、蛇、胎、鹰”12种动物,形成 “十二型”(12种动物的动作系统)的同时,还通过对猴之轻灵、虎之勇 猛、燕之敏捷、蛇之柔韧、鸡之跳纵、龙之吞吐等神态模仿,对身体进行 了系统的仿生学转换,建构了复合性动物化身体,如龙身、熊膀、鸡腿、 鹰爪、虎抱头等。
第二,在学习内容上,武术全面地仿生动物特征。如王郎学之于
①天生神力的二兄弟为了防止彼此对练对对方造成伤害,其兄大鹏首先发现了周边 邻里恶狗的锻炼资源,其弟起凤因生得矮胖,学其兄与狗斗却无法应付四条以上恶狗的齐 攻:不是“衣服撕破”就是“连肩膀上的皮肉,都被狗咬伤了”;于是,在他们兄弟降伏一头“欢 喜斗人”的蛮牛之后,弟起凤便以该牛为对手,每日对打一二次。参见平江不肖生:《侠义英 雄传•下》,岳麓书社1984年版螳螂,在精神上吸取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庄子•人间世》)的气 概①,形成“当轶不避”的特点和“刚悍活泼”的运动风格;在手法上吸取其 “挥斧运臂”的灵巧,形成了“勾、搂、采、挂、崩、劈、挑、砸”等动作和“反车 辘辘捶”、“采三手”等方法,以及“势快招连”、“一招三变”的特点;在身法 上吸取其“细腰巧躲”的“仰、俯、拧、旋”之变,形成了“拧腰而不走胯”的 特点,“势偏骨正”、“枝摆根固”的气势和神韵;在步法上吸取其踏实、稳 固以及前后左右闪展腾挪的突跃等灵巧,并以滑步、拖步、跟步等形成了 “迎正而侧击”的技击风格和灵敏、活泼、矫健的运动特点。此外,学习内 容的全面性,除了对动物运动特征的学习,还有对动物之叫的模仿,将动 物之叫武术化为呼吸方法。如虎啸龙吟,以声助气,以声助力,以声助 势;传说李小龙高亢的“啸叫”源于丛林训练时学之于一种凶猛的大鸟。 模仿动物的啸叫,在向恺然看来,有打练之分,并有打而啸叫在于“造气 势、慑人魄”、练而啸叫在于“顺其气、通三关”之不同目的,“拳术家临敌, 有发声大喝者,亦以气慑人之意,与练习时声喝不同。练时之喝有两用, 一舒肺气,一送劲过三关”。
第三,在学习路径上,有对动物动作进行身体化的动态模仿,以及作 为功力性锻炼的静态模仿。动态模仿有象形拳为证,静态模仿则有以动 物命名的“豹拳桩”、“虎拳桩”、“鹤拳桩”、“龙拳桩”、“蛇拳桩”等为凭。 也就是说,除了模仿动物的动作形态进行身体的动力性训练之外,武术 还模仿动物形态特点和静态姿势,对身体进行静力性的定型化锻炼。
第四,在学习过程上,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艰辛历程。对此,平江不肖 生以文学之细腻将武术界象形拳诞生的传说刻画为言永福观鹤蛇之斗 而若有所悟、持续数月的疯癫、功成(恢复常态)创“八拳”的脱胎换骨过 程,以及广慈睹鹰蛇之斗而生八种身法手法、后用二十余年之揣摩终成春秋战国时期,齐庄公出猎遇一只螳螂举足欲搏其轮。齐庄公问御者「此何虫 也?”御者曰:“此所谓螳螂者也。此为虫,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齐庄公感慨道: “此为人,必为天下勇武矣!”于是回车而避之,而获"武勇归之”之效。(《淮南子•人间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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