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射的文化转换中,周天子等“统治阶级便将它取来,作为其地位的 表征记号”,®借物之形式、寓于身体活动之中,不仅间接地折射使用者的 地位、转折地表征社会分野、隐形地复制社会秩序,而且也通过“使用的 物、消费方式、评价标准”的差异再生产了社会等级体系。
物的社会地位
射礼,将不同的物与不同社会地位的人相联系,通过物与物的关系, 间接地表征人与人的关系。换言之,射礼将物作为区分符号,以物的关 系反映社会关系、以物的秩序生产社会秩序、建构社会身份。
首先,周人将弓的质量与社会地位联系,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型 制的弓。“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诸侯,合七而成规;大夫,合五而成规;
士,合三而成规”(《周礼》),“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 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有,谓之下制,下士服之” (《考工记》)。与社会地位联系的不同质地弓,后来在元“收缴天下兵”的 三等处理法中得以延续。至元二十二年五月,元朝政府将汉地及江南所 拘弓箭兵器分为三等,下等的销毁,中等的赐近居蒙古人,上等的贮于 库,归当地行省、行院、行台执掌(《达鲁花赤提调军器库》)。
其次,周人为不同身份的人配以不同的侯,并以侯区分使用者的社 会身份、表达使用者的社会秩序。第一,人们可以从不同质地的侯、画有 不同动物的侯中判断使用者的社会地位。天子和诸侯用皮侯,分别画作 熊、糜;大夫和士用布侯,分别画虎豹、鹿豕。“天子用熊侯,诸侯用糜侯, 大夫用布侯,画虎豹,士用布侯画鹿豕”(《仪礼•乡射记》)。第二,人们 可以从设立之侯的数目以及侯方格数(正)推测射者的身份。“王射三 侯,射有五正;诸侯射二侯,三正;大夫射一侯,二正;士射一侯,二正” (《周礼•射人》)。射礼中物的数量也与社会地位联系,是当时社会差异 物化的体现。“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乐舞中,舞者 以八人为一列,称为一佾,天子八佾、诸侯六傖、卿大夫四俏、士二俏”;乐 器的陈设,“天子四肆”,即室内的四面墙各一肆,称为“宫悬”;诸侯去其 南面一肆,只有三肆,称为“轩悬”;大夫又去其北面一肆,只有东、西两 肆,称为“判悬”;士则只有东方一肆,称为“特悬”(《礼记•礼器》)。看 来,俗言“礼多人不怪”,源于周人“礼以多为贵”之传统。
二、射的消费方式
射礼,从两方面为人们生产新的消费方式。一方面通过新的运动方 式为人们创造一个新的消费方式、满足方式,另一方面将社会关系物化 为不同的运动方式,并通过对不同运动方式的消费(或不同的消费方式) 间接地再生产社会秩序。
首先,射礼通过日常着装的改造--袒臂——表达其专项活动,射 礼的消费方式也在不同着装中编码社会地位,从射者的袒臂程度解读射
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凡礼事皆左袒”之礼,在射礼中规定,士要肉袒,露 出左臂;大夫与士在一起射,则不必肉袒,只露左臂内衣即可;而有国君 参加的射礼,大夫则要肉袒,国君只露左臂内衣。®
其次,射礼生产了差异化的运动方式,人们也在这些不同运动方式 中消费不同的社会地位。在射礼中,人们借助射之人数的对数(耦)、伴 奏的乐曲与段落(节)、报告结果的人数(获)和隐身处的数目(容)等差异 性消费,读解射者的社会地位,“王以六耦,射三侯,三获三容,乐以《驺 虞》,九节五正;诸侯以四耦,射二侯,二获二容,乐以《狸首》,七节三正。 孤卿大夫以三耦,射一侯,一获一容,乐以《采苹》,五节二正。士以三耦, 射一侯,一获一容,乐以《采繁》,五节二正。若王大射,则以步张三侯” (《周礼•射人》)。换言之,这些差异化的运动方式、不同的消费方式,也 间接地透露不同的社会地位。
最后,射礼将社会等级空间化,从射之场所的差异化反映社会地位, 也以不同场所对应不同的社会等级;当然,空间的差异化也成了人们消 费不同社会地位的场所。西周将商射于水泽的原生态文化变为射箭场 所之射©,建立了“射庐”、“学宫”习射场所,根据西周共王时器趙曹鼎铭 说:“弊(共)王才(在)周新宫,王射于射卢(庐)”,师汤父鼎铭说:“王才 (在)周新宫,才(在)射庐”,懿王时器匡面的“懿王才(在)射庐”,人们得 出天子与群臣射于“射庐”。®同时,人们也根据学宫习射的最大特点是把 一部分习射活动安排在学校的“大池”,进而推测贵族子弟在“学宫”习 射。®同样,周流传于世的四种不同类型射礼,射之场所的差异也是社会 地位的区隔。诸侯朝见天子或者诸侯相会时举行的“宾射”,射于王庙; 国君与大臣燕饮之后举行的射礼“燕射”,射于“路寝庭”(诸侯朝拜天子
前等候的庭堂);周天子举行盛大祭祀之前的“大射”,射于“射宫”;各州 长每年春秋为教民礼让、敦化成俗而举行的“乡射”,射于“州序”。
射礼空间,聚集了不同人群,进行着不同的文化实践;在这些不同人 群分野和不同文化实践的射礼活动中,生产和消费的内容都是社会秩 序。射礼具有社会差异的空间化生产,也是当时社会秩序空间化的反 映。从周对“祭必于庙”的制度化中,我们可以看出空间权力的二个向 度:一是空间大小的权力差异,空间权力表现为空间面积的大小,“天子 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礼记•王制》);二是空间内容的权 力差异,空间也以不同的文化活动反映权力的高低,“天子祭天地,诸侯 祭社稷,大夫祭五祀”(《礼记•王制》)。
三、评价标准
射礼的评价标准也生产社会秩序,它从“评价标准的差异性”和“评 价内容的社会性”两方面生产了社会等级。
首先,判断命中的标准和射礼闭幕式的仪式化行为具有一定的“因 人而异”性,并通过差异性对应社会等级。第一,射礼以标准的差异性确 认不同社会等级射者的命中,并从命中的不同判断中透露社会身份的差 异。士和大夫都以射中目标为命中,国君则射到任何一个侯、“侯”的角 和绳都算命中。①第二,射礼闭幕式对胜负双方的仪式化行为也因对象而 有别。与体育竞技场颁奖不同的是,射礼闭幕式的制度设计对胜负双方 的仪式性行为进行了不同安排。在射礼闭幕式的仪式化行为中,一方 面,胜方“全副武装”(脱去左袖,戴上扳指,套上臂衣)摆引弓之武姿(手 执拉紧弦的弓),展善射之能耐;败方则恢复常态着装(穿上左衣袖,脱下 扳指臂衣),持松弦之弓(手拿松开弦的弓),立而饮酒,向胜方行礼;另一 方面,射礼闭幕式的仪式化行为也是一个差异化生产。如果负方是宾,
或负方为公卿大夫,胜者则免执弓“耀武扬威”之展演。①
其次,射礼评价标准在保持射之本义——主皮——基础上,“饰之以 礼乐”,增添社会意义;并通过“进退周还必中礼”的延伸义使“射”成为社 会秩序的再生产。
第一,射礼的评价内容有五,“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四曰和容, 五曰兴舞”,其中的文化转换有两方面值得我们关注。其一,射之评价不 仅有客观的“主皮”考核,还有主观的“和、容、和容、兴舞”等审美考量;并 以军事与礼仪、实用与审美相结合的综合性指标,实施身体与礼仪的综 合性评价。其二,射礼通过“和”之身体姿态与心理状态的和谐(汉儒马 融将“和”解释为“志体和”©)、“容”(仪表端庄,威仪棣棣)之表情与神态 的要求、“和容”之容体皆合于礼、“舞”之步伐与发射的动合鼓点节拍,丰 富了射之社会意义,也将“射”的身体活动与礼结合在一起。当然,射之 “和”、“容”、“和容”、“舞”也是周礼的反映。“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 (《左传》)的周礼,结合诗、乐、舞三者系统地规定了人们在不同场所的进 退容止,总称“六仪”。《地官•保氏》曰:“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 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 容。”在周礼看来,乐以修内、礼以修外,通过内外的共同作用塑造人之文 质彬彬。®对此,《礼记•文王世子》说:“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 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 而温文。”合音乐节奏而“射”,同样也是“御”的要求。在大学,保氏所教 之“御”有“五御”之法度——“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周礼•地官•保氏》)。其中,无论车速快慢都要保持马颈铃与车轼铃 的节奏分明,以示马稳车平(鸣和鸾);驱车河边弯曲小路时,车不能落水 不能颠簸(逐水曲);通过有国君标志的地方要从容致敬或从仅容车身通
过的门洞冲出时不能碰撞(过君表);奔驰至交叉道时能根据突发情况左 旋右转、回还自如(舞交衢);田猎时能将鸟兽驱赶到车左面,供左侧战斗 员射猎(逐禽左)。®御之节奏分明,不仅借助马颈之铃和车轼之铃协调的 声音来判断行车的马稳车平程度;而且铃声还有空间的差异,在宫内行 驰要与相应的乐舞的节拍相和,出宫门后则以车上金铃的节奏驾车。对 此,《周礼•夏官•大驭》云:“凡驭路,行以《肆夏》,趋以《采荠〉〉,凡驭路 仪,以鸾和为节。”清代学者孙怡让疏曰:“此言应门以内驭路,奏乐为节, 行之舒疾必与乐相应也。”©
第二,经过社会意义系统延伸的射礼,“射”的是礼,“射”成了礼仪的 文化表演。《射义》开篇言:“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 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礼。故燕礼者,所以明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 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在射礼中,选手之间要行礼,一耦上下射要行拱手 礼,上下耦要行拱手礼;司仪之间要行礼,选手与司仪之间要行礼。
在射礼中,“命中”之射也转换为礼仪之射,射而观德行,观德行的射 也将人们对“结果”(命中与否)的关注转移到对“过程”(射之行为规范) 的注意。“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 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故明乎其节之志,以不 失其事,则功成而德行立,德行立,则无暴乱之祸矣。功成则国安,故曰 射者,所以观盛德也”(《礼记•射义》)。在周礼看来,德行是射中与否的 根据,命中乃正己之果。在利于命中的“心平体正’’中,周人不仅看到了 “外体直”与“内志正”的联系,也在身体姿态与道德状态之间建立起新的 联系,将射转换为“主皮、观德”的文化复合体。这样,射也成为选拔德行 之人的手段。《周礼•乡大夫》说:“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 者、能者。”有趣的是,在射与道德的关联中,周礼还将命中
己的程度。“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 己而已矣。”这样,原先射与德行的联系也就转化为命中的道德归因。后 来,人们又将古人身体姿势与道德状态的联系,转换成命中与心理状态 之间的联系,转变为竞技体育心理训练的认证,并在国家射击队成功地 进行了应用性研究。
在射之“本义(命中)/延伸义(德行)”之间,孔子更为关注射之引申 义。矍相圃之射,孔子先后为射之人场券和射而饮设定了一系列社会标 准。首先他将“败军之将、亡国之臣、与为后人者”排斥在射之行列之外, 其后又执意与“幼壮孝弟,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者、好学不 倦,好礼不变,旄期称道不乱”共饮。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射至于司马,使子路执弓 矢,出延射曰:“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其余皆 入。”盖去者半,入者半。又使公罔之裘,序点,杨觯而语。公罔之 裘杨觯而语曰:“幼壮孝弟,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者, 不,在此位也。”盖去者半,处者半。序点又扬觯而语曰:“好学不 倦,好礼不变,旄期称道不乱者,不,在此位也。”盖仅有存者(《礼 记•射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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