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赐国姓为义子,名四镇总兵,又名外四家兵。而以江彬兼统之。彬故称朱 彬,为总管。上乃自领阉人善骑射者为一营,谓之中军,晨夕下操,呼噪火炮 之声达于九门。
武宗似乎在这种娱乐性的军操中找到了感觉,发现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于是屡次亲率大军到临近沙漠的宣化府一带炫耀军威,夸示武力,打过些并 无多少实际意义的仗,借机出入军营民间,恣意寻欢作乐。这就是京剧《游 龙戏凤》的来历。正德十四年(1519)正月,他自命为太师,又让礼部任命自 己为“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准备巡视山东等地。本年秋, 江西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史称“宸濠之乱气 叛军攻陷南昌、九江等地,一 时颇为张狂,但不久即被理学名臣王守仁等击败。在大局已定的形势下,武 宗不顾百官的苦苦谏阻,执意“御驾亲征”。年底御驾抵扬州,接着过江到达 南京。在南京,由日夜伴随他玩乐的佞臣江彬为武宗安排了可能是中国历 史上唯一一次南北武艺高手的大比武,也算是中国武术史上的一场奇观。 此事不为正史所记载,只《明史-寇天叙传》有“禁军攫民物,天叙与兵部尚 书乔宇选拳勇者与搏戏,禁军卒受伤,惭且畏,不敢横”②几句简单的表述,但 明人笔记和地方文献中有着更详细的记载。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 六云:
武宗在南京,江提督所领边卒,躯干顾硕,膂力拳勇,皆西北劲兵也。白 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精悍者百人,每与江提督相期至校场中比 试,南人轻捷跳趟,行走如飞,而北人粗全,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 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时,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畜 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三矣。③
毛奇龄:《西河文集》,第八册,168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明史》,卷三。三,《寇天叙传》,535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江提督即江彬,武宗身边最受宠信的佞臣。白岩是名臣乔宇的号,乔宇 字希大,山西乐平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明史》卷一九四有传。何 良俊还说:
江彬所领边卒,骄悍之极,行游市中,强买货物,民不堪命。寇府丞亦选 姓矮精悍之人,每日早晚至行宫祗候,必命自随,若遇此辈即与相搏,边卒大 为所挫。后遂敛迹,亦所谓折江彬之谋也。①
寇府丞即时任应天府丞的寇天叙,当时府尹缺位,寇天叙执掌府政,他 也是山西人,是个正直能干的官员。清雍正曹秉仁修《宁波府志》卷三一《艺 术-边澄传》云:
正德间……时江彬率边兵数万,从驾南行巡。将回銮,彬谓南兵不如北 之勇,欲留镇守南。司马乔宇坚执不可,谓南兵亦自足用,请会南北兵校艺。 于是檄取澄与金华绵章二人应募至京。宇乃与彬集演武场试之。北兵举双 刀,捷如弄丸,澄挺击之,两刀齐折,北兵气沮。宇遂罢镇守之议。市人不识 者或侮之,多不较,若无技能人,人以是多之。
这里提到的边澄是当时宁波府的著名拳家,尤以拳棒擅场。“金华绵 章”,有的书上写作“绵张”或“眠张”等,应以“绵张”为是,此人以短打闻名于 当时,后来戚继光在《纪效新书》卷一四《拳经捷要篇》中说:“吕红八下虽刚, 未及绵张短打。”程宗猷也在《少林棍法阐宗-或问》中提到“绵张短打”是天 下武艺的“五家正传”之一。②足见此人的确是浙江短打拳法的代表性人物, 他和边澄的成名,都应该与参加此次南北“搏戏”有关。
关于正德十五年(1520)南北兵勇在南京的比武活动,我们只能讲到这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下卷,《中国武术大典》,第十六册,248页,北京,中国 书店,2012。
里,因为这不关本文主旨。我们的关注点是明武宗的身边,或者说在他的豹 房或是“威武团营”里有少林僧人。正德十六年春,刚刚从江南归来的明武 宗突然死在豹房。他死了,皇太后和大臣们立即着手处理他留在豹房里的 “遗产”,其中包括遣返“少林僧人”。对此,《明武宗实录》卷一九七于武宗驾 崩的三月丙寅当天有如下记载:
是日,又传遗旨:……罢威武团练营,官军还营,各边及保定官军还镇。 ……豹房番僧及少林寺和尚,各处随带匠役、水手及教坊司人,南京马快船, 非常例者俱放遣。以上数事虽奉上遗旨,实内阁辅臣请于太后而行者。
《明武宗实录》提到“少林寺和尚”,但并未涉及具体身份,而多种史籍也 同《明武宗实录》一样,将少林寺僧与番僧混在一起,如武宗时的重臣杨廷和 在其《杨文忠三录》卷四说,'豹房番僧及少林寺取来和尚各回本寺。"只有明 代史学名家王世贞在其《嘉靖以来首辅传》卷一里讲得比较清楚:
豹房所供番僧及少林僧,诸技击、射生、棹船黄头郎、散乐工伎,一切 罢遣。
据此,豹房的少林僧应是一些擅长“技击”的武僧,这些人与番僧有关 系,但各有所长,不能视为一体。武宗确用了一些番僧大搞淫秽不堪的“秘 戏”,但他也喜好武艺,以三奇周友为代表的少林僧兵奉命南征北战主要是 在武宗时期,少林武僧由此名扬天下,这是武宗和江彬之流关注少林武僧并 特别选拔其精英进入宫廷的最好证明。笔者认为武宗身边的少林僧人中就 有匾囤和尚,理由:
其一,此时的匾囤正当年轻,假定嘉靖四十二年圆寂时他的俗寿是70 岁,则正德十五、十六年时,他还不到30岁,对一个武僧而言,是黄金年龄, 皇家从少林选取武僧,他入选的可能性很高。
其二,他是汉人喇嘛,和番僧族属不同而信仰一致,武宗也是藏密的痴 迷者,甚至通晓番语并以“法王”自命,①这就使得同样是少林和尚的匾囤,比 其他少林武僧更容易入选宫廷,何况此时的少林也正是“西天梵僧”和一些 信奉藏密的太监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存少林寺的明正德朝碑刻,主要是少林第 二十三代住持文载月舟执掌寺政时的几通碑,如正德七年的《重修轮藏阁 记》碑、正德八年的《月舟禅师之碑》、正德十二年的《那罗延神护法示迹碑 铭》及其碑阴,这些碑上多次出现“西天梵僧”字样,而且有许多武僧的名号 出现,却唯独悟须(匾囤的法名)没有出现过,这令人不解。此时的匾囤不在 少林?要么去了峨眉,要么就在京城,在武宗身边。总之,笔者以为,正因为 有过在武宗身边充当武僧的一段经历,才使匾囤有了传播天下的武名,有了 一批太监拜他为师。前面已讲过,我们没有发现匾囤带领僧兵应诏出征的 经历,也没有三奇那样的“奇功”,但他的名声却远在三奇等武僧之上,以至 于引动南北许多习武者慕名求教,甚至连江南文人都知道“少林僧扁囤习兵 杖最精”。②明代最重要的两部少林棍法著作也都是以他的名义传世的。匾 囤暴得大名,除相信他确有本事外,恐怕还是要和政治挂钩,要和明武宗这 位既尊崇藏密又喜好武艺的皇帝挂钩。概言之,喇嘛教挤入少林,匾囤由禅 转密并师从喇嘛学习武艺,以及少林寺最终确定以紧那罗为护寺伽蓝等,都 与一定的政治因素相关联。当然,到目前为止,武宗身边的“少林寺和尚”中 到底有没有匾囤,还需要有史料证实,笔者的议论仍然只是一个推断。
三、匾囤的少林寺师承与弟子
匾囤在少林寺出家后,究竟是哪位“西天梵僧”引领他投身喇嘛教之门,
周齐《明代佛教与政治文化》,第一章之五载“武宗荒嬉倭教之废政及其对佛教 的影响"(周齐:《明代佛教与政治文化》,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又吕建福《中 国密教史》:“武宗即位后大力提倡藏传佛教……又自己学习藏语,诵经习法,穿藏僧服, 演法内厂,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大自在佛',铸成金印,用之于诏书,俨然一位法 皇。"(吕建福:《中国密教史》,60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清初钱谦益之言,见《列朝诗集小传》(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下册,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并且使他成为一代武艺名家的呢?对此,碑碣和文献资料都未记载。现存 的少林碑刻是历代劫毁之余,寺内有些与匾囤有关的资料也很有可能曾遭 到人为的损毁,如前面提到的乾隆四十一年《重修少林寺千佛殿记》碑,就是 磨去匾囤和尚的碑文后刻上去的,不能说这是一个仅仅因为取用石材的无 意之举,不排除其中蕴藏着某种故意。所以,对匾囤的师承关系,学者们莫 衷一是,还有深入讨论的必要。
“西天梵僧”究竟指谁?他何时进入少林寺? “禅宗祖庭”少林寺何以成 为藏密僧人的活动场所?对此,吕宏军《嵩山少林寺》一书认为,匾囤的师父 是少林寺初祖庵的住持政公道源,并指出道源“原来就是甘州(今甘肃张掖 一带)的喇嘛僧,后入少林寺为僧。又从道源在寺时基本上是'可'字辈僧人 看,匾囤的师父就是道源”①。关于道源是甘州人,原本是喇嘛的说法,也见 于温玉成的《少林访古》,但他写作“道圆”。同吕书一样,温书也未说明道源 是甘州喇嘛的史料出处。笔者引录温玉成书中的一段文字:
从明英宗(正统)……到孝宗(弘治),共计七十年,是少林寺平稳发展的 历史时期。在此期间,少林寺还与河西的藏族喇嘛有了直接交往。景泰元 年(1450)春天,有喇嘛僧人摩诃施白金五两及水陆一坛,在初祖殿后面盖水 陆堂一所,三间五架,内置佛陀缘水陆一堂。来自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的 黄教喇嘛道圆,是位风姿德艾、塑画俱通的艺术家,他亲自塑造了毗卢佛及 二夹侍菩萨的金蝉脱胎妙像,又绘了壁画,丹青多彩,辉金饰宝。可惜今已 不存。
道源在少林寺的出现,可证喇嘛教僧人进入少林之早,然则,依据道源
吕宏军:《嵩山少林寺》,53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
温玉成:《少林访古》,27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按,道源协助庵主 慧公朗然整修初祖殿并亲自塑绘之事载少林寺藏成化九年《重修初祖殿记》碑,碑影见 《中国少林寺-碑刻卷》(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28页,北京,中华书局, 2005)。
的灵塔铭文,灵塔立于成化九年(1473)①,而匾囤则圆寂于嘉靖四十二 年(1563),这中间相距90年,如此之大的差距使二人不可能见面,除非匾囤 享寿百岁以上。所以,吕书匾囤师从道源之说难以成立。温玉成先生没有 专门讨论这一问题,但他在《少林访古》和《少林史话》中多次将匾囤的法号 “无空,,写作“悟空”,这引人瞩目。②匾囤法名是悟须,号无空,这是多种碑传 资料的记载,而“悟空”则另有其人③,温先生熟稔少林史料,我想这不会是笔 误,是不是还另有依据呢?我们只能期待温先生有所指教。
少林寺正德十一年《少林住持嗣法传法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碑 载,明孝宗弘治十四年(辛酉,1501),少林寺从伊阳幌山请来隐居高僧古梅 祖庭出任住持,古梅九月升堂视事,即着手整顿寺院,很快“宗风大振,祖道 光扬”,因“法筵久虚”而一度显得落寞的少林出现新的气象。此期间,古梅 又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亲自请来“西天梵僧”帮助少林寺“募财”,以启动 修整寺院的工程。《塔铭并序》云:
院中古有单传一堂,名存迹泯,地空经年。师不忍坐观成败,闻西天梵 僧行高服众,走请助缘,募财鸠工,越五载而工完。虽无轮奂尽美,亦可以壮 观瞻而镇法基也。于其施利钱粮,悉未经手,出纳所附执事,与师秋毫 无犯。④
但古梅就此戛然引退了,他在寺左结屋为“休心堂”,一心独处,不再过 问寺务。被请来“助缘”的“西天梵僧”去向如何?《塔铭并序》没有说明,留 下了谜团。而在此前后,在少林住持虚缺的情况下,少林寺的执事们曾多次
少林寺藏《初祖庵主政公道源之塔》拓片,参见《塔林》(杨焕成:《塔林》,上册, 280页,郑州,少林书局,2007)。
温玉成:《少林访古》,315、31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温玉成:《少林 史话》,183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
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136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 社,2010。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14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敦请在京城白塔寺“阅《大藏经》,兼修净业,凡三十载"的高僧月舟文载来少 林出任住持,月舟一再推辞,但终于在正德元年(丙寅,1506)至少林寺讲法, 再推延到正德五年(庚午,1510),正式领受官方“札付",以“钦依”身份成为 继古梅祖庭、归源可顺以后的少林寺住持。
从正德五年到嘉靖五年(丙戌,1526)的16年间,月舟文载是少林的当 家人,如果再从正德元年他已入住少林的“说法”算,实际上他在少林寺长达 21年之久。事实证明这是少林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②月舟对“西天 梵僧,,—实际上是对藏密的优容和礼遇,使得喇嘛教及其追随者在少林寺 有了相当大的活动空间,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汉藏佛教交流融会的局面。当 然,大前提还是与武宗皇帝对藏密的无上尊崇造成的朝野佞密之风有关,也 与徽王府和一大批宫廷与王府太监对藏密的热衷有关,是“上有所好”效应。 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才有了匾囤信仰取向的转化,有了他从西天梵僧学练武 艺,成就武艺享名的因缘。总之,月舟文载住持少林是少林寺禅密并行的时 期,月舟本人仍然拥有曹洞正宗的崇高名义,实际上却是禅密兼修并有着显 明的藏密情怀。月舟是一位颇有政治见识的僧人,信仰上的调和所反映的 不止是宗教观念,也有政治意识,这可以从有限的资料中得到某些认识。
我们对少林寺保存的月舟文载碑刻资料略作考察。
少林寺藏有与月舟有关的多个碑碣,以镌立时间为序,最早是《重修轮 藏阁记》碑,此碑刻于正德七年(壬申,1512)秋八月,是月舟主掌少林的第三 年。碑文不长,简要记述了少林寺正德六年至七年间的一系列工程,包括重 修轮藏阁和整修方丈,还有重建初祖殿、创建玉皇阁、重建甘露殿、重修东西 立雪庭等,“大厨、官、厅、堂、司各公界俱焕然一新”。碑文出自月舟之手。
据吕宏军《嵩山少林寺》第三章第三节“寺院执事组织",古梅与月舟之间,约弘 治十七年到正德五年之间还有一位住持可玉,少林碑刻资料中提到他曾任“都提点'',似 未正式出任住持(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125页,广州,广东人 民出版社,2010) e
《续指月录》卷一六《嵩山万寿月舟文载禅师》称:“正德改元主少林。''(聂先:《续 指月录》,卷一六,《蒿山万寿月舟文载禅师》,366页,成都,巴蜀书社,2005) 碑文后段署名的先是任“监工知事”的七位僧人,他们是悟香、周安、可密、周 广、周宪、悟松、周宝;接下来抬行顶格刻有“都劝缘西天梵僧”一行字;再下 来是“寺监”悟壮、“官门”周威;最后是月舟自己的署名和立碑的年月。细读 碑文,就会发现它所讲述的关于修建殿阁等内容,其实与上引正德十一年的 《少林住持嗣法传法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所讲的“募财鸠工,越五载 而工完”是同一件事,显然历时五年之久的少林修缮工程是由古梅祖庭发 起,而终其事者则是月舟文载与“西天梵僧”。有趣的是《少林住持嗣法传法 二十九代古梅庭公塔铭并序》特别写上“于其施利钱粮,悉未经手,出纳所附 执事,与师秋毫无犯”几句话,这里有弦外之音,如此浩大持久的工程必定在 钱粮上会发生纠葛,古梅的立碑者明显在表彰古梅的廉洁,而且古梅的“嗣 法”弟子也没有一个与月舟各碑的署名相同的,此疆彼界,各有畛域,反映了 此时的少林内部有宗派上的歧异,推想大半是与禅、密之间的抨格有关。
《重修轮藏阁记》碑的重要,在于它与《少林住持嗣法传法二十九代古梅 庭公塔铭并序》一起,揭示了 “西天梵僧”进入少林的时间和他在少林的活 动。也就是说,自弘治十四年(辛酉,1501)入少林,至正德七年(壬申,1512) 月舟镌立《重修轮藏阁记》碑时,“西天梵僧”在少林已有10年之久,说明“西 天梵僧”与月舟之间相处融洽。碑文对他的抬格表述,显露了寺中番僧的地 位之尊和月舟个人的敬意。只是月舟也使用了“西天梵僧”这个模糊概念, 并没有写出梵僧的名号,这使笔者怀疑少林寺的“西天梵僧”其实是一个群 体,是一个藏密僧团,并不是某一位僧人。
正德八年(1513)底,少林寺镌立《敕赐嵩山祖庭少林禅寺第二十八代住 持月舟禅师行实碑》,碑的正面是月舟的简要履历,他出身职业军官之家,年 十三,在本籍北通州的白庵礼空禅师处出家。27岁在闭关三载后游少林 寺,参住持无方可从,三年后获可从印可,成嗣法弟子。这是他与少林的前 缘,是他后来主掌少林的预因。成化十九年(1483)回到京城,长住藏有御赐 《大藏经》的白塔寺读《藏》,“暇则披览子史百家”①。北京白塔寺自元代创建 以来就是京城藏密最重要的基地,明景泰八年(1457)后改称妙应寺,故又称 妙应白塔寺,仍然是京城有影响的藏密寺院。②在白塔寺近二十年(前引《塔 记》作“几三十年”,误),大大提升了他的知名度,所谓“蹈不越阊,声实积久, 溢于寰区”。接着莅临少林说法,五年后主掌少林。他与“西天梵僧”一起整 修寺院,使之焕然一新。又“奉行禅苑清规,整顿丛林懿范,接纳方来,谆谆 不倦,积岁敝风,翕然鲁变。于是玄纲大振,道化日新”。正是在这样的氛围 之中,在他年届六旬时,实至名归,弟子们为他立了这通祝寿的碑。此碑的 意义有三:一是明确了他的少林寺第二十八代住持的身份;二是在碑阴刊刻 了由月舟亲自重新排定的以少林寺为正传的《曹洞正传宗派之图》,依照此 图排序,月舟的师父无方从公(1420-1583)是禅宗第三十二代嗣法宗主,自 然月舟便是禅宗第三十三代宗主;三是如以曹洞宗始祖洞山良阶 (807—869)为曹洞第一代,月舟则是曹洞的第二十三代嗣法。③这一排序, 得到后代少林寺住持的认同和宗从,月舟主寺以前少林寺代序的混乱状况 得到彻底改变。从这些方面不难看出月舟思虑深远,他是一位不同凡响的 高僧。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块为月舟确定传派地位的《曹洞正传宗派之图》 上,“西天梵僧”四个字也赫然在目,其排列位置稍低于初祖达摩、三个太监 和河南府僧纲司等,位置很醒目。这说明到正德八年底,“西天梵僧”还在寺 里,他(们)对月舟通过立碑为自己正名是支持的。还有一点,碑上署名的三 个太监,即御马监太监刘清、御用监太监张辉、司礼监太监张永,都是受明武 宗重用的大太监,尤其是张永,是正德朝权倾一时的太监,他的名字出现在
天顺三年三月二十七白塔寺“赐经一藏''(沈榜:《宛署杂记》,卷八,221页,北 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熊文彬:《元代藏汉艺术交流》,58、59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洞山良阶(807—869),浙江诸暨人。唐宣宗大中末年上洞山号“洞山和尚'',开 禅宗五家的曹洞宗。《祖堂集》卷六有传。毛忠贤《中国曹洞宗通史》:“良阶离开开封即 西行上嵩山少林寺,参加授戒大会。''表明他正式出家(毛忠贤:《中国曹洞宗通史》,139 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碑上,进一步说明月舟能量之大。①约正德十四年(1519),张永还为少林施 送金铜菩提达摩坐像一尊,至今仍珍藏在少林寺立雪亭中,张永的这一举动 同样应与月舟有关。
正德十二年(1517),月舟又主持镌刻 了《伽蓝示迹之碑》,碑文由月舟亲自撰 写,碑阴就是那幅驰名寰宇的紧那罗王线 刻图像(见图2)。紧那罗王,亦称那罗延 神,在佛教里是天上力士之名。慧琳《一 切经音义》卷六称:“那罗延,欲界中天名 也。……欲求多力者承事供养,若精诚祈 祷,多获神力也。”③那罗延出现在少林寺 甚早,寺内至今存有金朝的《妙色那延罗 执金刚神像》,上面刻有那延罗金刚手执 金刚杵的图像及手印和咒语,碑文说,只 要“尽心供养,持此印咒,则增长身力,无 愿不获,灵验颇多”,但并没有作为“武神”和本寺,'伽蓝”而专殿祭奉。④正如 叶德荣所说,少林寺的紧那罗崇拜发生根本性变化,是在月舟镌立《伽蓝示 迹之碑》以后。
《伽蓝示迹之碑》的镌立有多方面的意义。首先,确认了寺内外早就有的一段传闻为事实,即元顺帝至正十一
“张永传”见《明史》卷三。四《宦官一》。正德初,他是权宦刘瑾党羽,后在平定 宁夏安化王朱真镭的叛乱中,与名臣杨一清联手,清除了刘瑾.成为武宗最亲信的掌军 太监。嘉靖初清除谷大用等太监时,永曾降职赋闲,后以功勋卓著,仍然掌御用监、提督 京师团营。张永是明代太监中少数获得正面评价者之一(《明史》,卷三。四,《宦官一》, 779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温玉成:《少林访古》,290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612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释永信主编:《中国少林寺-碑刻卷》,6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
叶德荣:《紧那罗王考》,《少林学论文选》,364页,郑州,少林书局,2006。
年(1351)三月紧那罗显圣——“持一火棍,独镇高峰",吓退了进攻少林寺的 红巾军的传说。
其次,从此紧那罗神便顺理成章成为少林寺的护法伽蓝,“永为少林寺 护法气 为此少林寺还营建了紧那罗王殿,供奉三尊紧那罗神像,惜今已不 存。曾见过此殿塑像的清初人景日畛说:“奉神三像,裸体执棍,灵动欲 活……见者无不肃然。”他认为这些塑像“盖秘密类也",就是说这些塑像属 于藏传佛教的雕塑风格。叶德荣也认为是具有喇嘛教特色的塑像。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此开始,紧那罗神手中的“火棍”(也称“麻 杈”)便成了少林武艺的特色和象征,即假托从那罗延的“火棍”演化而来的 少林棍法成为少林武艺的核心。这一转化非常重要,在中国武术史上有重 要意义。
紧那罗护法神地位的确立以及少林棍法的独尊,幕后有“西天梵僧”的 作用,具体说有匾囤的师父哈麻和包括匾囤在内的一批武僧的作用。作为 一寺之主的月舟对这些内容的确立有推波助澜之功,他亲自撰写《伽蓝示迹 之碑》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对寺内“西天梵僧”势力的认同和尊重。
正如前文所言,月舟是禅密兼修的高僧,或者说在藏密之风朝野炽热的 正德时代,他迎合了这种风气,容纳“西天梵僧”在少林的存在与扩张,甚而 收纳了曾投师喇嘛的僧人悟榻(字静庵, 1504-1552)为嗣法弟子。嘉靖十 四年(乙未,1535)至三十一年(1552)之间,悟榻曾两度成为少林寺住持,而 这一时期匾囤正在寺内,也正是他武名鼎盛而学者四方慕名而纷至沓来的 时期,这显然不是巧合,是有着内在联系的。
综上所论,我以为匾囤在少林的活动应起始于月舟主持寺政的正德时
景日畛:《说嵩》,卷二。,《少林紧那罗殿》,459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3。有研究者认为,紧那罗王殿建于明初,似不确,此殿建于明正德年间的可能性较 大。
温玉成:《小山禅师及其法脉南传》,《少林访古》,30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
社,1999;叶德荣:《宗统与法统 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421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期;正德以后,嘉靖皇帝崇尚道教,藏密顿转衰落,少林寺“西天梵僧”的势力 也随之悄然式微,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匾囤及其追随者大抵游移于少林与 峨眉之间,这两地都有相当数量的匾囤弟子,长期在寺外活动者也不乏其 人。匾囤在再一次去峨眉的途中圆寂,弟子普明等将其归葬于他人生的起 点少林寺,相信这是他的遗愿。笔者以为,为匾囤在少林剃度并取法名为悟 须的人就是月舟文载。为时不久,可能主要出于对武艺的追求,匾囤选择了 脱禅入密之路,投师于某位喇嘛门下,或即程宗猷所说的“哈麻师程宗猷 在《少林棍法阐宗-纪略》中说:
元至正间,红军作难,苦为教害,适爨下一人出慰曰:惟众安稳,我自御 之。乃奋神棍投身灶炀,从突而出,跨立于嵩山御寨之上,红军自相牌易而 退。寺众异之,一僧谓众曰:若知退红军者耶?乃观音大士化身紧那罗是 也。因为编藤塑像,故演其技不绝。嗣有哈麻师者,似亦紧那罗王之流亚, 曾以经旨授净堂,以拳棍授匾囤。匾囤尝救人苗夷中,苗夷人尊而神之。
“哈麻师……以经旨授净堂,以拳棍授匾囤”,净堂是谁?暂无答案,但 必定也是一位通晓藏密的喇嘛,是哈麻师教旨的主要继承者。按少林字辈, “净”是第二十二世,比十五世“宗”字辈晚七辈之多,故“净”字辈僧人大抵活 动在清康乾之间。所以可以肯定“净堂”是法号,不是按字辈排序的法名。 笔者揣测这位“净堂”,就是前面讲到的月舟的入室弟子静庵悟榻,可能是他 的别号。悟榻是月舟以后具有密教背景的少林寺住持,他是“悟”字辈,与匾 囤是师兄弟关系,二人同为月舟弟子,又同受哈麻师密传,一受经旨,一受拳 棍,可谓一文一武,珠联璧合,堪称哈麻师与月舟文载事业的主要承续者。① 当然,截至目前,这只是笔者的推想,还需要得到史料的证实。程宗猷在《少 林棍法阐宗-总论》之尾又一次说道: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421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 社,2010;温玉成:《少林访古》,30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苟能心得手应,巧运力先,冠之以刃,则歼丑虏,壮皇图,于紧那罗王之 圣传,喇嘛僧之秘授,庶不忝矣。
这里又一次强调了匾囤在拳棍上得到的“喇嘛僧之秘授”。哈麻师是一 位“似亦紧那罗王之流亚”的颇有神秘色彩的喇嘛,关于他,我们一无所知。 温玉成曾有所推测,认为有可能是某位有“大宝法王”身份的藏密高僧,但缺 乏有说服力的证据,我们只能期待史料上的突破。①无论如何,一位藏传佛 教的喇嘛传拳棍给匾囤,特别是棍法,匾囤又传给少林寺内外的许多人,经 三四代人继承传习,,终于形成明末清初的少林棍法体系,这在从来都具有多 民族文化交流融会特点的中国武术史上,是一个十分引人入胜的例证,不能 不让人倍加关注,其中有许多未发之覆还在等待着我们去解读。再来考察一下匾囤的弟子们。
匾囤的活动空间相当大,从学武艺的僧俗弟子以及再传弟子应该很多。 目前所知,他有一些俗家弟子,如太监张暹、卢鼎、高才等,还有王寅和程宗 猷、程子颐等程氏宗亲,但为数并不算多,他的弟子还应该以僧徒为多。他 有少林寺、峨眉山和京城的吉祥庵三个活动点,这应该是他传习拳棍的主要 场所,但从学的僧徒究竟有多少,以何人最具代表,对此我们所知不多。
就以往所知道的,匾囤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首先是少林寺十二世“洪”字 辈的,如洪转、洪纪、洪记等,为数不多,但可以确信都是出类拔萃的武僧,在 社会上有相当大的影响。其次以十三世“普”字辈居多,前文曾多次提到的, 加上叶德荣录自少林碑刻中的,计有普明、普云、普心、普香、普根、普照、普 存、普风、普盈、普觉、普敬等②;还有一位为《少林棍法阐宗》的卷首写赞的普 行,此人事迹不详,但从他与程宗猷、程子颐的关系看,多半也是一位有根基 的武僧;还有一位叫普恩的,应属于匾囤峨眉系列再传弟子中的佼佼者,我 将专节论述。“普”字辈以下,有十四世“广”字辈的,他们算是匾囤的玄孙
温玉成:《少林访古》,309、310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叶德荣:《宗统与法统——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172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 社,2010。
辈,首先是程宗猷的师傅广按和尚,此外见于少林碑刻的还有广学、广福、广 欢、广海等。“广”字辈武僧甚多,有名的如广美、广顺、广化等,多是曾经奉 调出征的僧官,不但武艺超群,而且还通晓治兵与用兵之道。但这些人与匾 囤有何关系,武艺上有无师承关系,这是目前不清楚的。①
显然,匾囤的弟子不会只有上面所举述的,以少林寺和他本人的影响之 大,不可能只教过这么多人,或者说只有这么多追随者。
前面讲到,少林寺清乾隆四十一 年(1776)«重修少林寺千佛殿记》碑,是 清人磨去明代一通碑的碑面文字后再重 新刻上去的,碑面原刻文字已无从考知, 但碑阴内容却侥幸保存下来,且相当完 整。重要的是碑阴的上端有一幅僧人的 侧身线刻肖像,身披僧衣,毛发苍然,样 貌高古,在整个碑体上居于正中间的位 置,显得很突出。一般认为这又是一幅 达摩像,但笔者以为不是达摩,而是匾 囤,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僧人造 像出现碑刻上,是释道碑刻中常见的,在 少林碑刻中亦非个例,如刻于万历六年 图3匾囤石刻画像(少林寺藏碑拓片)
的《无穷禅师小像赞碑》就是例证。②而匾囤画像的发现,在少林武艺史上则是一件极具意义的事情,它不 仅使我们对匾囤的真实状貌有了亲切的了解,也使匾囤和尚有可能成为少 林寺历代武僧中唯一一位有灵塔、有碑传,又有画像的高僧,其历史地位一 下子凸显出来,以往的清冷孤寂一扫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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