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腾出两间屋子,一间大的供几个干部子女专用,由柳剑青负责 授课。另一间小的给职工子女们使用,则由罗艺担任教师。
从此,柳剑青和罗艺不用再参加农田劳动,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教学活 动中。他们为了保证教学质量,每天要长时间地备课,并乐此不疲,无怨无 悔。重返讲台那天,看见学生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师好”,两个 人都有一种想要号啕大哭的感觉......
“文革”结束后,老武同志从“牛棚”里出来了,按照原有行政级别被任 命为某司法机关领导。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官复原职以后,老武同志在扬州饭店设宴 招待老战友老部下。席间,大家交杯换盏共叙旧情,老武问及柳剑青的行 踪,有人告诉他柳剑青还在安徽改造思想。
老武听后沉默良久。柳剑青是他的老战友,两个人在白色恐怖下一起 出生入死并肩战斗。解放以后,由于家庭背景及教育方面的差异,导致俩 人对某些问题存在不同看法,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老武清楚地记得, 当年学生处一位陈姓副科长向他汇报,说柳剑青在背地里大放厥词,说什 么应该公正客观地评价教会,神职人员事实上做过不少好事,比如传播文 化、建立学校、创办医院等。根据当时的口径,教会就是帝国主义欺骗和奴 役劳动人民的工具,柳剑青所犯错误性质相当严重,不说思想反动,至少也 是立场问题!老武当即命柳剑青停职反省,并组织全校师生对他进行毫不 留情的批判……
听说老战友仍在接受改造,老武心头不由一紧。回想自己“文革”期间 种种遭遇,以及在“牛棚”内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 滋味!
1978年12月,农场方面接上级电话通知:按照中央平反冤假错案的 指示,有关方面经认真复查,确认柳剑青同志是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所谓“右派言论”查无实据,决定从即日起恢复名誉,落实相关政策。
电话那边关照农场领导,有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十分关心柳剑青,特 意指派自己的秘书持公函专程来农场接人,估计该同志下午即可抵达,要 求农场方面务必做好接待工作。
农场领导不敢怠慢,速命保卫科长将柳剑青接至场部。
那天中午,生产队长家里来了几个亲戚。队长考虑到天寒地冻,打算 让老婆做个热腾腾的鱼头沙锅招待客人。他走出家门,远远看见柳剑青和 斗鸡眼过来,立即跑过去命令二人下河捕鱼。
时值三九严寒,北风呼啸,寒风刺骨,河面上结有寸把厚的冰层。柳剑 青和斗鸡眼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他妈的,”身披羊皮大衣的生产队长说,“你们俩没长耳朵是不是! ”
“报告队长,我不会游泳……”柳剑青面有难色。
“王八蛋,我让你游泳了吗? ”队长骂骂咧咧地说,“不要以为你给孩子 们补课,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了,我他妈的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个劳改犯! ”
“队长,我这条胳膊……”斗鸡眼哭丧着脸说。
“死不了的,你们赶快给我下去! ”看见二人踌躇不前,生产队长解下腰 间皮带说,“妈的,再不下去,看我不揍扁你们!”
柳剑青和斗鸡眼只得卷起裤腿,用石头砸开冰层,小心翼翼地跳入冰 冷的河水中。他们在河里一边摸索,一边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一会 儿,腰部以下全被河水打湿了,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保卫科长驾驶三轮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来到留场职工安置区。
他在那儿没有找到柳剑青,也没有瞧见生产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 蚁。保卫科长赶到队长家里,队长太太说丈夫下河逮鱼去了。保卫科长驾 驶摩托车来到河边,看见生产队长裹着羊皮大衣在岸上吆喝:“妈的,这几
条鱼太小了,必须给我逮两条大的!"
斗鸡眼结结巴巴说:“这河、河里没、没有大鱼……”
“我不管有没有,”队长挥舞着皮带说,“逮不到大鱼,不准你们上岸!"
保卫科长撼了几下摩托车喇叭,生产队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保卫科
长告诉队长,柳剑青已经平反,务必马上将他安全护送至场部。
生产队长傻眼了,他指着河面对保卫科长说:“老柳、老柳在帮我 摸鱼!”
“你是怎么搞的? ”保卫科长忙说,“还不赶紧请他上来!"
队长向河里招呼道:“老柳,你快上来吧!"
“不、不是要逮大鱼吗? ”柳剑青冻得说话都结巴了。
“大鱼不要了,你快上来吧! ”生产队长喊道。
“报告队长,”斗鸡眼问,“我可以上来吗?”
“你把老柳搀上来吧! ”队长气急败坏道。
柳剑青和斗鸡眼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上岸来。两个人冻得瑟瑟发
抖,因为寒冷,毛细血管都被冻裂了,小腿上皆渗出一点点红色血珠。
生产队长脱下羊皮大衣,披到簌簌发抖的柳剑青身上。
“队、队长,你这是干什么?”柳剑青吓了一大跳。
“老柳啊,天气寒冷,我劝你不要下河,”生产队长说,“你偏要吃什么鱼
头沙锅,非得下河捕鱼不可。你都这把年纪了,让我怎么说你好! ”
柳剑青听得莫名其妙。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连拖带拉将柳剑青弄上摩托车,一路疾驶来到队 长家里。
老婆见生产队长两手空空,问:“鱼没有逮回来,怎么弄个劳改犯
回来?”
“你给我闭嘴!”队长命老婆准备热水,同时让亲戚统统滚蛋。
“老柳啊,您先去洗个澡暖暖身子! ”保卫科长讨好道。
“不用,不用麻烦! ”柳剑青提心吊胆说,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点不麻烦! ”队长硬把忐忑不安的柳剑青推进厨房。农场条件比较 简陋,通常在灶台上炖一大锅热水,旁边放一个装凉水的木桶,待水烧开后 厨房里满是蒸气,只要往木桶里掺些热水便可以洗澡了……
“老柳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保卫科长提醒队长,“无论如何得让他穿 得体面一些,要不然你我不好交代!”
生产队长只得拿出自己新买的棉袄和内衣。平日里他总是向留场职 工要这个要那个,今天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脸上还得装出最热忱友善的 笑容。
沐浴更衣后,柳剑青容光焕发,像换了 一个人似的。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请他一起吃午饭。
“不、不,我还是回去吃吧! ”柳剑青胆战心惊,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
“老柳,”保卫科长说,“天气寒冷,您无论如何得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老柳,”生产队长赔着笑脸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过去有什么照顾 不周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原谅我!"
柳剑青被他们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生产队长斟了三杯白酒。保卫科长将一个酒杯递给柳剑青,自己拿起 另一个杯子说:“老柳,我给您透露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柳剑青问。
“有关方面决定给您平反昭雪啦! ”保卫科长说。
“消息可靠吗?”柳剑青瞪大眼睛说。
“骗你是小狗!”生产队长在旁边说。
柳剑青像泄气的皮球那样,一下子跌坐到凳子上。
“老柳,”保卫科长说,“有关部门真给您恢复名誉啦! ”
柳剑青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呆若木鸡。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都以为他中风了,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劲问:“老 柳,老柳,您怎么啦?”
过了五六分钟,柳剑青终于缓过气来。他颤巍巍地问:“这、这是真 的吗?”
“当然是真的,”保卫科长说,“老柳,快干了这杯酒,我们祝您心想事 成,步步高升!”
“对,对,”生产队长不失时机地说,“干了这杯酒以后,您一定要把那些 不愉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是的,”保卫科长举起酒杯说,“您无论如何得干了这杯酒!"
“好,我干,我干……”柳剑青颤抖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柳剑青即将离开农场,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了。
临行前,他给罗艺留下上海的住址。柳剑青告诉罗艺:“噩梦终将过 去,国家正在拨乱反正,很多冤假错案得到了纠正,你可以提出申诉,要求 有关方面予以复查!”
“能行吗? ”罗艺半信半疑。
“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柳剑青握住他的手说,“我在上海等你 回来!”
罗艺看着柳剑青渐行渐远,猛然意识到自己来农场已经十年了 !他常 常梦到自己站在圣约翰校园内,享受着微风的轻抚,呼吸着芳草的芬香,谛 听着小鸟的鸣噂……
罗艺一直期盼平反,期盼能够回到上海。他恳求有关部门对自己的案 情进行复查,却迟迟没有答复,于是决定去上海申诉。农场附近一个大型 煤矿设有专用火车站,罗艺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谁知还是难逃罗网。由 于已经刑满释放,不能再以越狱罪论处,农场方面只好关他十天禁闭。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经过有关方面复查,罗艺的错案终于得到纠正。 罗艺赶紧给陶晓华写信,信中除了问候她和两个女儿,罗艺小心翼翼地询 问前妻是否再婚,如果仍是独身的话,可否让他将户口迁回愚园路。罗艺 在信中不忘保证:自己愿意永远住储藏室,决不给她增添麻烦!
回信让他十分失望。陶晓华在来信中说:男人都不是东西,自己虽然 没有再嫁,但是决不允许罗艺把户口迁回来!她在信中质问前夫:你为这 个家庭做过什么?你为两个女儿做过什么?
罗艺承认话虽绝情,却有几分道理。他知道陶晓华对政治前途看得很 重,自己毁了她的锦绣前程,前妻对他恨之入骨也在情理之中。即便这样, 他还得回上海去!
留场职工子女因基础太差,罗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多让他们达到 高小水平。倒是学拳击的那些孩子,此时出拳都呼呼有声了。说实话,罗 艺内心十分纠结,究竟是走是留,他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无法抵 御梦牵魂萦的乡愁。
获悉罗艺将要离开农场,那些家长和孩子都很难过,但没有一人试图
挽留他——同为中国人,大家明白没有什么比“回家”更重要了!
离开农场的前夕,斗鸡眼踱拉着破拖鞋,手捧一个黑瓦罐来找罗艺。
“瓦罐里是什么? ”罗艺问。
“这里面是上官大哥的骨灰!”斗鸡眼郑重其事地说,“我琢磨大哥英雄 一世,应该让他落叶归根。下午我去坟地挖出骨灰,托你带回上海把大哥 安置了吧!”
“交给家属不行吗? ”罗艺问。
“大哥生于浦东川沙,膝下无儿无女,他老婆也跟别人跑了!”
“那就交给我吧,”罗艺双手接过瓦罐说,“上官大哥是忠义之人,送他 魂归故里我责无旁贷!”
斗鸡眼听后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你这是干吗?”罗艺赶紧闪过一旁。
“我不是拜你,我在给大哥磕头! ”斗鸡眼神色黯然地说,“要知道从今 往后,我和大哥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罗艺听了甚觉凄凉,他问斗鸡眼:“你不打算回上海吗?”
“想回去就可以回去吗?”斗鸡眼从地上爬起来,揉揉两个膝盖,“再说 我已是废人一个,还回上海干什么!”
“你或许可以和我一起生活。”
“不麻烦了,”斗鸡眼惨笑道,“这些天我终于悟出一个道理……”
罗艺问:“什么道理?”
“'人在做,天在看’,一个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迟早会有报应的! ”
斗鸡眼朝罗艺拱拱手,说声“保重”,踱拉着破拖鞋,踉踉跄跄夺门 而出。
离开农场那天早晨,罗艺四点钟就起床了。心怀愧疚的他打算搭乘头 班长途汽车离开农场。梳洗完毕后,罗艺拎着行李悄悄出了门。此刻天刚 蒙蒙亮,公路上湿漉漉的,远处传来一阵阵鸡鸣与狗吠……
在这阴冷潮湿的黎明,罗艺的心在怦怦跳动,望着两旁袅袅飘起的晨 雾,他有一种置身于梦境中的感觉!尽管归心似箭,离别时仍不免有些伤 感。罗艺迈着沉重的脚步,沿公路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当他来到汽车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此时天色渐渐透亮,只见那 里站着许多家长和孩子。那些留场职工看见罗艺走过来,粗声粗气吩咐自 己的孩子——
“跪下,赶快给老师跪下!”
于是,孩子们黑压压跪成一片,齐刷刷高喊:“老师走好,老师保重!”
罗艺禁不住热泪盈眶。“起来,快起来,当心着凉!”他满怀歉意地对孩 子们说,转而埋怨家长,“你们不能这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留场职工异口同声说。
“不,不,不,”罗艺感到无地自容,“我不是好老师!”
那些家长却说:“这两年我们看在眼里,你为了孩子呕心沥血废寝忘 食,你是当之无愧的好老师! ”然后叮嘱孩子们,“你们将来无论到哪儿,都 不能忘记老师的恩情啊!”
“我们不会忘记的! ”孩子们一边说,一边磕头。
“何必行此大礼,”罗艺忙说,“你们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
孩子们站起来后,留场职工纷纷拿出礼物,郑重其事地送给罗艺。
礼物中有他们自己创作的篆刻与书画作品,也有来路不明的玉石和银 器,还有黑不溜秋的草药及驴鞭……
“不,不,我不能接受!”罗艺双手乱摇,“如果非要我接受的话,我会惶 惶不可终日……”
众人见他誓死不从,只得不再勉强。
罗艺挥泪与众人告别。他告诫那些孩子:“都说'师傅引进门,修炼靠 自身’,你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罗艺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叮嘱孩子们——
“希望你们永不放弃,永不言败!”
罗艺怀揣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124元钱回到申城。
他先去柳剑青家中。当时是晚上七点钟,柳剑青尚未下班回来,柳师 母请他进屋稍待。柳师母说话慢条斯理,看上去雍容大方,一副大家闺秀 的做派。柳师母问明姓名后说:“原来僚就是罗先生,请坐,快请坐!”
“柳先生说起过我吗?”罗艺坐下问。
“俚经常提起保,”说一口糯糯吴语的柳师母告诉罗艺,“俚说唔笃是好 朋友,说僚为人正直善良,在农场帮过俚不少忙! ”
“惭愧,惭愧,”罗艺说,“柳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当年我就是在他的引 导下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爱国民主运动的。再说帮忙是应该的, 更何况没有帮上什么大忙……”
“不管怎么样,”柳师母对罗艺说,“倨晓得僚是好人,僚是大好人!”
“柳师母,我对侬倒是非常钦佩!"
“有啥好钦佩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罗艺由衷地说,“我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妻子 不仅不给我一点安慰,还要跟我划清界线,让我住进暗无天日的储藏
“这是不作兴的,这是不作兴的! ”柳师母连连摇头。
“反观侬柳师母,与柳先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真让我既敬佩又感动!”
“傣说得好,铮说得好! ”柳师母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少女般的红晕。
柳师母告诉罗艺,柳剑青恢复名誉以后,组织上安排他去上海社科院 任图书馆馆长。从那时候起,丈夫每天早出晚归,他希望把损失的时间补 回来!
柳师母还告诉罗艺,根据相关政策,柳剑青拿到好几万块补发工资,这 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他把这笔钞票全部作为党费交给了党组织……
两个人正聊着,柳剑青下班回来了。柳剑青身穿一件驼色羊毛开衫, 下面配一条藏青色华达呢西裤,头发虽然全白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柳剑青与罗艺紧紧拥抱,然后高兴地说:“走,我请你吃牛排去!"
“我吃过晚饭了。”罗艺推辞道。
“你与我客气什么! ”柳剑青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走。
两个人走进德大西餐馆。
十几年来,这是罗艺第一次走进西餐馆。柳剑青请罗艺点菜。他一口 气点了土豆色拉、蘑菇浓汤、红煨牛尾、腓力牛排、德国咸猪手、蒜香烤面包 和鸡丝煽面。点完这些东西后,罗艺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点得太 多了?”
“你知道我回到上海,在城隍庙吃了多少小笼吗?你肯定不相信,我一 口气吃了八笼南翔馒头,外加两大碗虾仁馄饨! ”柳剑青说。
“你不觉得难受吗?”
“只觉得浑身舒坦,为此小孙子送我一个绰号,他管爷爷叫'饿狼'! ”
“哈,哈,哈……”两个人抚掌大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罗艺拿起久违的不锈钢刀叉时,两只手都在颤抖。然而土豆色拉、牛 尾汤、腓力牛排、德国咸猪手味道一如既往,这家老牌西餐馆给他的感觉还 是那样温馨和熟悉!
两个人边吃边聊,柳剑青听说罗艺尚无居处,热情地邀请他去自己家 居住。
“这如何使得?”
“我们是患难之交,你跟我客气什么!"
“可是……”
“放心好了,”柳剑青说,“内子对你印象非常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在获悉罗艺工作尚未落实后,柳剑青告诉罗艺:粉碎“四人帮”后,陈 坤在工业系统担任领导,工作问题可以托他想想办法。
罗艺说:“中央提出’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允许老百姓自谋职业了。 我打算开一家小小熟食店,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民以食为天,这个主意好,”柳剑青想了想说,“不过你受过高等教育, 总得再做点什么!”
“你记得圣约翰那位拳击教练吗?”
“我知道他是犹太人,但名字不记得了。”
“霍夫曼。”罗艺提醒。
“对,是叫霍夫曼,”柳剑青回忆道,“此人肩膀宽阔,肌肉结实,刚开始 我还以为是新来的牙科大夫呢!”
“霍夫曼说拳击可以改变人,可以让人强壮并振作起来!我曾经和他
约定,等到自己不打拳了,就去推广和传授拳击!"
“拳击可以改变人?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吧!”柳剑青表示怀疑,“我 想最多可以让人强壮起来……”
“还可以让人振作精神”,罗艺强调,“强壮和振作起来不是我们一直梦 寐以求的吗?”
住宿问题解决后,罗艺倾其所有在浦东买了一小块墓地,用来安放上 官无忌的骨灰。墓碑上并无生卒年月,仅刻有“川沙朱亥之墓”六个大字。 朱亥——战国时期魏国勇士,两膀有千斤之力,混迹于市井,而又忠义无 比。公元前258年,他用四十斤铁锥击杀魏将晋鄙,助信陵君夺得军权,击 退秦军,解邯郸之围……
面对墓碑,罗艺默然伫立。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长眠黄土之下,与 草木同朽,也有不少欺世盗名之徒受老百姓顶礼膜拜,反享人间香火。大 忠大义和大奸大恶近在咫尺,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也仅一步之遥!罗艺仰 望穹苍,忍不住长叹一声……
安置好上官无忌遗骸后,罗艺决定去找两个女儿。在农场的那些日子 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两个宝贝女儿,经常想起她们小时候的一举一动, 好像女儿站在他眼前似的。罗艺在愚园路踹躅徘徊,希望父女能够“不期 而遇”。那天他守候了八九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看见两个女孩手牵手 从弄堂里出来。掐指一算,慧晶和慧莹都应该二十多岁了!
尽管十几年不见,罗艺还是一眼认出,这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是让 他梦牵魂绕的宝贝女儿!
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罗艺忍不住喜极而泣。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 姐姐慧晶还挺着大肚子!
罗艺高兴地念叨:“我要做外公了,我要做外公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姐妹俩跑过去,在穿越马路时险些被急驰而来的汽 车撞倒。罗艺跑到两个女儿身后,气咻咻地叫道:“慧晶,慧莹!”
姐妹俩被吓了一跳,回头吃惊地看着他。
“不认识我了?”罗艺激动地说,“我是爸爸呀!"
“我们不认识你! ”妹妹慧莹挺身而出说。
“仔细看看,我真是你们爸爸呀!"
“我们爸爸早死了! ”慧莹毫不犹豫道。
“爸爸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 ”罗艺语无伦次道,“爸爸是在服刑呀!”
“我知道你一贯不务正业! ”慧莹一脸不屑地说。
姐姐慧晶一直没有开口,此刻忍不住发问:“你找我们干什么?”
“我、我想和你们、和你们……”罗艺从前能言善辩,经过这些年的坎坎 坷坷,居然变得言不达意了。
“我们改姓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慧晶表示。
“可我仍是你们的父亲呀! ”罗艺急道。
“我们没有爸爸! ”慧莹当即否认。
“你们不能原谅我吗?”罗艺可怜巴巴地说。
慧晶拿出几张钞票递给罗艺,就像在打发叫花子。
“我不是来要钱的! ”罗艺脸色惨白。
“那来干什么? ”两个女儿一起问
“我、我来寻觅亲情的! ”罗艺说。
“亲情? ”慧晶吃了一惊。
“是的,亲情! ”罗艺肯定地说。
“你给过我们亲情吗? ”慧莹反唇相讥。
“我给过你们,”罗艺绝望地说,“或许给得太少,可我从来没有忘记 你们!”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慧莹说罢,拉着姐姐扬长而去。
“你们等一等! ”罗艺在后面叫道。
姐妹俩并没有回头,而且愈走愈快,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罗艺感到心如刀割,他觉得心在滴血。但他双手合十,衷心为姐妹俩 祈祷——祝福她们平安、幸福、万事如意!
罗艺站在南京路上,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看着五光十色的商店、琳琅满目的橱窗、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 的人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司文慧来农场时给他留了上海的地址。罗艺按这个地址找到南京路 上一条新式里弄。弄堂南北贯通相当宽敞,两边是一排排褚红色住宅,住 宅前面有围墙,围墙里是小花园。几棵无花果树从里面探出头来,给弄堂 增添了几分雅趣。
司文慧住在三楼,当时正准备晚餐。罗艺发现,她的打扮和来农场时 不一样了——头发扎成了马尾辫,身穿一件鹅黄色高领羊毛衫,下面是一 条藏青色西裤,看上去风韵犹存,至少年轻十来岁!
两人再度相逢,皆是悲喜交集。司文慧带罗艺参观住宅。这儿结构和 愚园路十分相似,朝南也有两间正房,一间是司文慧与女儿的卧室,另一间 是她儿子的卧室兼客厅,亭子间则改作了厨房。
司文慧介绍,房子是她父亲用十根条子买下的,后来裘爱国成了一家 之主。“文革”期间底楼和二楼均被房管部门征收了。
“你两个孩子长大了吧? ”罗艺问。
"他们去澳大利亚了。”司文慧拿出大前门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 了,美美地吸了一口。
“母亲呢?”
“前几年去世了。”
“对不起!”
“你回上海后打算干些什么?”
“我想开家熟食店,这几天在物色场所。”
“我们弄堂口有间小屋,”司文慧说,“原来是印度门卫休息室,解放后 这里变成皮匠铺,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门卫室一直空关着。前些天听 说居委会为了创收打算把它租出去。如果你有意思的话,我可以替你去 问问。”
“那太谢谢了! ”罗艺说。
“不用谢,”司文慧莞尔一笑说,“反正我也退休了,两个人一起干吧! ” 罗艺发现,她笑的时候还是鼻子先皱起来,依然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
经过大半年筹备,“罗记熟食店”终于在南京路上开张了。
罗艺去熟食厂批来红肠、方腿、叉烧和酱牛肉等售卖。司文慧建议自 己做些成鸡、酱鸭之类的熟菜,一方面迎合顾客需要,一方面可以获取更多 利润。
“你可能不知道,”她毛遂自荐,“我做的卤菜味道相当不错!”
于是他们买来两口铁锅,开始自制卤味。开始品种比较单调,后来发 现销路很好,又增加了五香素鸡、什锦烤魏以及干煎带鱼等。所有这些居 然大受欢迎,每天营业额高达两三千元,在当时算是很惊人了。让罗艺颇 感意外的是一熟食店开张后,司文慧精力旺盛,面色红润,仿佛重获新生 一般!
罗艺相当辛苦,每天清晨四点钟起床,梳洗完毕即去菜场买菜。买来 原料冲洗干净后让司文慧烧煮,接下来再去熟食厂。上午十点钟,他得赶 回来把做好的卤菜一样样搬到店里。十点半一到,熟食店准时开门迎 客……
罗艺感到很不安,清晨四点钟起床,势必影响柳剑青全家人休息。
司文慧亦感觉不妥,她不愿罗艺往返奔波过于劳累。
“你搬过来住吧,可以住我儿子卧室。”
“这不太好吧? ”罗艺说。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司文慧善解人意道。
随后,罗艺从柳剑青那里搬出,住进司文慧家中。他命运坎坷半世漂 泊,难得有人嘘寒问暖。第一次使用卫生间时,罗艺在浴缸内放满热水,躺 在里面细细品味那种久违的感觉。突然,躺在浴缸中的他禁不住泪如泉 涌……
现在,司文慧在厨房里煮菜,罗艺可以帮她打下手。熟食店开门营业 后,罗艺负责称重切配,司文慧管打包收钱,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顾客都 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两人每月获利在五千元上下,按当时的物价水平, 这笔收入相当可观。随着经营走入正轨,两个人不分彼此,渐渐在孤寂中 融为一体。
每到月底,司文慧将所获利润一分为二,她和罗艺各得一份。罗艺把 大部分钞票存入银行,他告诉司文慧:“这些年我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心 里一直非常愧疚,我打算补偿两个女儿……”
熟食店开张以来生意兴隆,经常下午三四点钟就售罄了。每到这时 候,司文慧就回家准备晚饭,罗艺则锁上店门去各处溜达。
粉碎“四人帮”后,环境变宽松了。那天罗艺途经一条老式弄堂,听见 弄堂里传来熟悉的叫声:“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
罗艺踱进弄堂,发现有人在教拳击。此人六十多岁年纪,这不是张彼 得嘛!
张彼得见到他很是高兴,两个人又是拥抱又是握手。
罗艺问起周教练近况。张彼得告诉他,解放后周振彤回制药厂工作, 五十年代工厂迁往大西北,从此便失去联系。
张彼得指着旁边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问:“你认识他吗?”
老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形容枯槁,行将就木。
罗艺不由摇摇脑袋。
“这是王总教头呀! ”张彼得告诉罗艺,去年王达水突发脑梗造成半身 不遂,尽管风烛残年,每天仍坐着轮椅来看他教拳击。
“总教头,”罗艺俯下身子问,“你还认得我吗?”
王达水一脸茫然,嘴角不停淌着口水。
罗艺见状唏嘘不已,感叹人生之无常!
张彼得问罗艺:“你在教拳击吗?”
听到否定回答后,王达水嘴里发出“咿啊、咿阿'的叫声。
“他在说什么? ”罗艺问张彼得。
“他说上海是中国拳击运动发源地,不能让这项运动在沪上失传!"
罗艺问王达水:“是这样吗?”
王达水没有回答,却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拳头。
罗艺不由肃然起敬,将过去种种不快抛至脑后。此次避逅,更坚定了 他推广和普及拳击运动的决心。
临别时,张彼得送他到弄堂外面,贼忒兮兮地讲:“能借我10块 钱吗?”
“你要1块干什么?”罗艺问。这在当时不是小数目。
“家里老酒断档了!”张彼得见罗艺面有难色,主动降低要求:“8块, 8块怎么样?”
“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钞票。”罗艺脸红了,仿佛他在问别人借钱。
“那就5块吧,”张彼得威胁说,“如果5()也没有,别怪张教练要翻 脸了!”
罗艺倾其所有不到3元,他不好意思地说:“你拿去吧,也不用还了。”
“谢谢! ”张彼得抓过钞票,一把塞进裤兜。
对于张彼得“棺材里伸手”,罗艺并不觉得意外,倒是那些拳击爱好者 让他颇感失望。受“文革”的影响,眼下年轻人素质普遍不高,有的不知道 唐与宋,有的分不清诗和词,不能不说是这一代人的悲哀!
罗艺认为,最好办法是让他们多读些书,特别是多读些世界名著。他 告诉司文慧:“当年我们之所以脱颖而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过高等 教育!”
“你想去教拳击了? ”司文慧问。“是的! ”罗艺坦言。“那就去吧! ”司文慧无奈道。
或许出于怀旧,罗艺选择去中山公园教拳。第一天,他在那儿遇到几 个小伙子。罗艺鼓动他们学习拳击,小伙子们反问:拳击和武术哪个 厉害?
罗艺说两者无法比较,小伙子们断言拳击肯定打不过武术。
罗艺告诉他们,实战动作越简捷越好,而武术过于花哨与繁琐……
“你敢说中国武术不好,简直是吃了豹子胆!”小伙子们七嘴八舌。
“我没有说武术不好,”罗艺赶紧申明,“武术可以用来表演和强身健 体,这是拳击比不了的。”
“放屁,”小伙子们说,“中国武术可以踏雪无痕,还能隔空打人! ”
“意淫! ”罗艺说。
“意淫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们面面相觑。
“没什么! ”罗艺只得摇头。
“这不是废话吗?西洋拳怎比得上咱们中华武术,你不知道散打有多 厉害吗?”
“散打和武术不能混为一谈。”
“为什么不能混为一谈?”
“散打和武术毫无瓜葛,”罗艺解释,“散打手法基本上就是拳击那一
套,腿法也跟武术沾不上边“胡说八道!”
“这是事实,”罗艺坚持说,“中国传统武术都是'收胯'踢法,散打却采 用外国人那种'开胯'腿法!武术有弓步、马步、虚步三种基本步型,而散打 的步法与拳击相似!”
“老头儿,”小伙子们骂道,“你他妈的崇洋媚外!”
很久没有听到“崇洋媚外”这个词了,罗艺颇感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 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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