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罗艺正在休息室里养精蓄锐。陈坤进来说:“我看见你那年轻对 手在外面打空击,动作非常粗糙和稚嫩!"

“你是说我将代表上海参加全国锦标赛? ”罗艺喜形于色。

“我确信非你莫属。”陈坤说。

两个人正说着,张彼得来到休息室。

张彼得对罗艺说:“戴副处长希望你今晚发扬风格……”

陈坤问:“戴副处长是谁?”

“她是竞技指导处副处长,是分管重竞技的领导。”张彼得神秘兮兮地 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戴副处长虽然是外行,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罗艺问:“什么叫'发扬风格'?”

“本次比赛优胜者将代表上海参加明年的全国锦标赛,戴副处长考虑

到你脚有残疾,不可能在锦标赛上夺魁,她希望你能顾全大局!"

“戴副处长怎么知道我脚有残疾? ”罗艺不解道。

“当然是我告诉她的! ”张彼得洋洋得意。

“你混蛋!”陈坤忍不住骂人了。

“我是为了拳击运动。”张彼得解释。

“我找戴副处长说理去! ”罗艺推开张彼得。

“你不能去! ”张彼得在后面急叫。75df1b4b093f4b8ab903332b57a51668

罗艺风风火火去找戴副处长。路过会议室时,罗艺听见里面有个女同 志正在发言。她说一口铿锵有力的宁波官话,“这个问题”、“那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重要的问题”、“关键的问题”,翻来覆去讲 了一大堆问题,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问题!罗艺忍不住推门进去,看到发 言的是位身材削瘦的女同志,其他人员正襟危坐,一个个拿着笔记本在做 记录。罗艺估计这位女同志就是戴副处长了。

“同志,”戴副处长生硬地问,“你有什么事?”

罗艺发现她动作僵硬,两个肩膀扛着脑袋,头部和躯干之间仿佛被焊 死了。

罗艺说明来意后,谦卑地问:“可以让我自己选择吗?”

“不,你不能选择! ”戴副处长不客气地说。

“我为什么不能选择?”

“因为我替你选择了! ”戴副处长理直气壮地说。

“你没有这个权力! ”罗艺气得脸色刷白。

“我当然有这个权力,上海是中国拳击运动的发源地,我要为这个城市 争光!”

“你是指金牌吗?”

“不错,”戴副处长耸起两个肩膀问,“你能保证拿到金牌哦?”

“我会尽力而为的! ”罗艺表示。

“我不需要什么'尽力而为’,”戴副处长嗤之以鼻,“我要的是百分之百 把握!”

“你不能为了金牌,操纵比赛,预定胜负,这是有悖体育精神的!”

“同志,”戴副处长打断他说,“你错了!"

“我错在哪儿?”罗艺愕然道。

“你错在没有全局观念,”戴副处长口若悬河,“我发现你资产阶级思想相 当严重,你这个同志置大局于不顾,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我没有……”罗艺如遭五雷轰顶。

“你敢说你没有资产阶级思想?”戴副处长振振有辞。罗艺看出这个女 人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意见,更容不得一点批评和反对。

罗艺气极反笑,他问戴副处长:“为了表示不是没有全局观念,不是计 较个人得失,这场比赛我是不是必须乖乖认输?”

“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是不是? ”戴副处长笑了,可笑比哭更难看。

“如果我不同意呢? ”罗艺还想据理力争。

戴副处长一拍桌子,厉声说:“那就取消你的运动员资格!”

罗艺知道取消运动员资格,意味着自己永远无法参加拳击比赛了。罗 艺是个率性的人,天生宁折不弯的倔脾气。他也一拍桌子,对戴副处长说:

“你可以不让我比赛,但无法阻止我练习拳击!”

说罢,罗艺大步走出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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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中,圣约翰大学和所有教会学校一样,被拆散 后并入多所高校,原址上建立起华东政法学院。陈坤则被派往春辉中学任 校长助理。

周六晚上,他带着一瓶西凤酒来到罗艺家中。

“老三,”陈坤嚷嚷道,“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罗艺出门买来一包油氽花生、一包鸭脚膀,回家炒了几个鸡蛋,两个人 对酌起来。说到未能留在华东政法学院,陈坤满腹牢骚,认为都是柳剑青 不好。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罗艺问。

“你有所不知,柳剑青生于苏州一个官僚家庭,祖父任职于清廷的总理 衙门,父亲是上海第一任电报局局长,自己是东吴大学法学硕士。柳剑青 英语说得比汉语好,但他十三岁参加革命,十五岁加入中国共产党……”

罗艺知道东吴大学在苏州,是基督教监理会创办的教会学校。

“解放后干部衣着都比较朴素,”陈坤举例说,“柳剑青尽管穿着洗得发 白的中山装,但衬衫照样熨得笔挺,皮鞋擦得一尘不染,稍不留神嘴里还会 漏出几句上海人习惯以大饼油条泡饭为早餐,柳剑青偏偏喜欢 吃白脱、面包和咖啡。吃就吃呗,他居然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

“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这是书生之见!”陈坤仰起脖子灌下一盅西凤酒,然后道出 原委——

当时各级领导多为部队转业的南下干部,他们通常出身农村,文化程 度不高,生活比较简朴,但是功勋卓著。柳剑青缺少戎马经历,加上一副知 识分子臭脾气,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本次全国院系调整中,他被下放 到钢铁厂,当了一名有职无权的工会副主席。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罗艺问。

“怎么没有关系! ”陈坤解释,“柳剑青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别人很容易 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他不懂审时度势,那是咎由自取,可把我给害苦了 ! ”

“密斯特柳不谙世事,怪他也没有用!”

“不怪他怪谁! ”陈坤又斟了盅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别喝了,”罗艺劝道,“再喝就要醉了!”

“醉了好,醉了好,”陈坤酒喝多了,吟起范仲淹的《御街行》,“愁肠已断 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罗艺安慰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别人以 为拳手都很强悍,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为什么不堪一击? ”陈坤醉醺醺地问。

“我们太卑微、太渺小了! ”罗艺深有感触道。

“不,”陈坤狂叫,“我相信只要顺应潮流,把握住机会,一定可以轰轰烈 烈干出一番事业的!”

罗艺见他有些失态,抓紧时间问:“你们学校要不要体育老师?”

“你想借机推广拳击运动是不是?”

“不错!”

“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后悔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拳击上!”

“我不后悔,”罗艺坦言,“拳击给我带来了痛苦,也带来过欢乐与 荣耀!”

“好吧,”陈坤答应,“我给你想想办法。”

一个月后,陈坤通知罗艺去春辉中学面试。

春辉中学校长姓张,五十多岁年纪,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 张校长看过罗艺的学位证书后说:“你原来是读文学的,我看还是来教语 文吧!"

罗艺刚想拒绝,陈坤说:“学校里语文教师地位比体育教师高,你还不 谢谢张校长!”

“谢谢校长!”罗艺说。他决定“曲线救国”,一面教语文,一面教拳击。

此后,罗艺工作兢兢业业,上课深入浅出、举一反三,深受同学们好评。 另外,他物色了几个喜欢体育的男生,课余时间教他们拳击。张校长知道 后,命陈坤告诉罗艺不准在学校里教拳击。为此,两个人发生了第一次 冲突。

罗艺固执地说:“我没有影响教学秩序,为什么不准我教拳?”

陈坤说:“张校长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

罗艺说:“你应该给他解释!”

“我只是校长助理,凡事得听校长的! ”

“你不要总是'老二'、'老二'的,别人还以为我们在搞小团体呢!”

“我发觉你变了!”罗艺不满道。

“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就应该脱胎换骨,争取重新做人。”陈坤蹙紧 眉头说,“我发现你的资产阶级思想相当严重,希望今后能夹紧尾巴,老老 实实接受改造!”

这次谈话以后,罗艺表面上有所收敛,暗地里仍在教拳。幸亏他教书 有方,学生在各类作文竞赛中屡屡获奖,张校长纵有不满,只能睁一眼闭一 眼,倒是陈坤几次三番警告罗艺。但他始终置若罔闻,我行我素。陈坤对 此很是恼火,俩人之间有了看不见的裂痕……

一天下午,罗艺带领学生外出参加作文比赛,回来路上和“圣约翰女 皇”不期而遇。几年不见,罗艺差点没能认出她——郭佩佩剪着男人那样 的短发,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足蹬草绿色军用胶鞋,胸前还别有一枚共 青团团徽。罗艺注意到,她的容貌发生了很大变化,细嫩白皙的皮肤变粗 糙了,乌黑油亮的头发变枯黄了,鹅蛋脸变成狭长的马脸,眼睛里闪烁着坚 毅的光泽!

“你好吗?”罗艺问。他记得郭佩佩脸上原来带有灿烂的微笑,看上去 优雅得体又妩媚动人,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

“我没什么不好! ”郭佩佩神色严峻,目光中充满敌意。

“记得你在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了吗?”

“因为工作需要,我放弃读研了!”

“圣约翰女皇”告诉罗艺:解放后国内一下子涌入许多苏联专家,由于 缺少翻译,外事部门办了几期俄语速成班。有良好英语基础的郭佩佩被组 织选中,经过一年多的强化训练,她成了一名合格的俄语翻译……

“都知道'外事工作无小事’,”郭佩佩不无得意地说,“你可以看出组织 上对我有多么信任……”

罗艺知道她养尊处优、天性好强,却没有想到变化会如此之大!

“你结婚了吗? ”罗艺问。

“我不想结婚! ”郭佩佩生硬地说。

“是不相信爱情了吗? ”罗艺目光中充满了惋惜。

“世上根本没有爱情,所谓爱情都是骗人的鬼话!"

“这话有点极端了!”

“我在这里郑重通知你,”郭佩佩咬牙切齿地说,“本人已跟剥削家庭划 清界线,从家里搬出去住集体宿舍了!”

“文革”期间罗艺听人说,北京红卫兵冲进郭庆生家中,给夫妇俩剃了 “阴阳头”,还用铜扣武装带打得两位老人头破血流。就在此时,“圣约翰女 皇”也不甘落后,跑回家狠狠抽了父亲四记耳光……

第二天,罗艺将郭佩佩的近况和变化告诉了陈坤,言语中不免为郭佩 佩鸣不平,希望陈坤能与她重归于好。

此时,陈坤刚升任春辉中学副校长。他不耐烦地说:“你知道她出身不 好,我怎么能和这种人结合呢!"

“家庭出身无法选择,”罗艺说,“郭佩佩一贯要求进步,我看不出你有 什么理由……”

“幼稚,真幼稚,”陈坤拉长脸说,“我看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从此,俩人的关系日渐疏远。

由于工作关系,陈坤结识了一位女领导。女领导和她的丈夫都来自山 东解放区。来到上海以后,她丈夫不知怎么喜欢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护 士,两个人的婚姻就此走进死胡同。在陈坤锲而不舍的追求下,这位女领 导最终嫁给了他。

同年十月,罗艺也和陶晓华喜结连理。他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陶晓 华是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虽然出身地主家庭,但工作积极,要求进步□婚 后不久,陶晓华怀孕了。罗艺主动承揽下所有家务活,小两口的日子倒是 过得甜甜美美。

1955年,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开始后,罗艺又在静安寺遇到司文慧。

司文慧显得十分憔悴,犹如凋零枯萎的花儿,缺少了勃勃生气。她左 手提着菜篮,右手抱着婴儿,旁边还有个女孩拉着她的衣角。罗艺这才知 道,司文慧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看见前女友拖儿带女吃力地走来。罗艺忍不住叫了一声。

司文慧被他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地说:“不要跟我说话,你赶紧走吧!"

“这是为什么? ”罗艺看着久未谋面的前女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老东西出事了,”女人看看四周说,“有人检举他参加过汪伪特务 组织!”

“啊哈,”罗艺笑道,“他整天将'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挂在嘴上,没想到 竟是汉奸特务!”

“老东西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可谁会想到他是汉奸呢! ”司文慧双 眉紧锁,可以看出她内心深处有一层浓浓的悲哀。

“共产党好,共产党真伟大,”罗艺竖起大拇指说,“老贼这叫恶贯满盈, 罪有应得!”

“老东西把我害惨了! ”司文慧告诉罗艺,“婚后我才知道,我男人根本 不是老东酉侄儿,而是他的亲生儿子。老东西让我嫁给他儿子,就是想霸 占我们家的房子和财产。但他儿子不像父亲,人还算老实,胆子也特别 小……”

司文慧说:“老东西出事前似有预感,偷偷跑来塞给他儿子三万美金。 他被逮捕后,我男人越想越害怕。晚上旧货店打律后,他躲在店堂里想焚 毁那些美金。在燃烧过程中,楼上住户嗅到烟味下来敲门。我男人胆小不 敢吱声,等到警察闻讯赶来时,他已经割破颈动脉……”

听到这儿,罗艺注意到她头上插有一朵白花。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是老东西害了你丈夫!”

“谁说不是呢,”司文慧耿耿于怀,“三万元美金不是小数目,他早点给 我们不好吗!”

“钱财乃身外之物,”罗艺劝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过还得怪你!”

“此话怎讲?”

“老东西本来要去美国的。你偏偏把他的胳膊弄断,害得他无法逃往 国外。如果老东西远走高飞,我丈夫就不会受牵连了!”

“这是他的报应!”罗艺说。

“那么我呢? ”司文慧问。

“你怎么啦?"

“丈夫死后我被下放到印刷厂,当了一名装订工人!”

“你会慢慢习惯的! ”罗艺只得安慰说。

“别说风凉话了,”司文慧看看身后说,“我是不祥的女人,你还是离我 远一点吧!”

“我不怕!”。

“你不怕,我还怕呢! ”说罢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罗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112

过了预产期,孩子还没有出生。陶晓华挺着大肚子坚持为学生授课, 直至羊水破裂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救护车还没到医院,女儿就呱呱落地

To陶晓华不怕牺牲的奉献精神受到上级通报表扬,产假期满即被提拔为 学校教导主任。

罗艺给女儿取名慧晶。后来第二个女儿诞生,罗艺又给她取名慧莹。 陶晓华问他为什么都有“慧”字?罗艺解释说“慧”即是“聪慧”、“贤慧”的意 思,是

对女儿最美好的祝福!

这时候,陈坤和张校长开始“窝里斗”,两个人明枪暗箭,各施手段。结 果张校长被调离舂辉中学,由陈坤全面主持工作。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坤 主政后推出多项举措,计划用最短时间创建一流学校。全校教师疲于奔 命,都被搞得焦头烂额。

罗艺第二个女儿出生于1957年。当时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 的指引下,所有单位都组织知识分子提意见,要求大家畅所欲言,做到“知 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坤在动员会上慷慨陈词,表示意见多多益善,最好 能一针见血,否则就是不愿意“肝胆相照”,不愿意当“净友”!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教师给陈坤写大字报,批评他独断专行、固执己 见、心胸狭隘等。罗艺给他画了一张漫画。画上陈坤怒眉横目,头顶束发 紫金冠、身穿锁子连环甲,铠甲上布满钢刺,暗喻他听不进意见和喜欢打击 报复。

看到漫画后,陈坤声色不动,心中却十分恼火。别人写他大字报,陈坤 觉得还情有可原,罗艺是他安排来春辉中学的,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声势浩 大的“反右”斗争就此开始。春辉中学108名教师中,有12人被认为是居 心叵测和恶毒攻击。这些教师皆被戴上“右派帽子”,罗艺赫然名列其中。 在经过无数次批斗后,罗艺反复做了深刻检讨,陈坤总算网开一面,仅给予 他留用察看处分。罗艺被免去教师职务,派往两条马路外的操场看门。事 实上除了看门外,他还得承担诸如平整场地、打扫厕所等脏活累活。

陶晓华受罗艺连累,亦被免去教导主任一职。陶晓华出身不好,偏偏 要求进步,好不容易跻身干部队伍,转眼一切都化作泡影!生性好强的她 对丈夫恨之入骨,在吵过、骂过、闹过之后,罗艺被她赶出卧室,住进楼下面 积不足3平方米的储藏室。妻子让人在楼梯口装了扇铁栅栏门,罗艺就这 样被挡在外面,甚至连卫生间都无法使用!

陶晓华本想和丈夫离婚的。一天深夜,大女儿慧晶突发高烧,当时小 女儿慧莹才出生几个月,陶晓华只得命罗艺送慧晶去医院看急诊,自己在 家中陪伴慧莹。医生诊断慧晶患的是重型麻疹,须隔离并接受治疗。陶晓 华怕传染给慧莹,不得不让罗艺照顾大女儿。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慧晶 很快康复。陶晓华暂时将离婚念头搁置一边,但楼梯口的铁栅栏关得严严 实实,始终将丈夫拒之门外……

尽管妻子无情无义,罗艺却没有推卸责任。他主动包揽下诸如买米、 拖地板之类的家务活,对两个女儿更是呵护备至。三年困难时期,罗艺饿 得小腿浮肿,却心甘情愿把粮食省给慧晶和慧莹,还卖了米度钢表给女儿 增加营养。罗艺在操场一隅种了些山芋,他还舍不得吃,偷偷带回去给妻 女享用,自己只留下一点山芋的茎和叶……

罗艺在学校里饱受屈辱,回家又遭妻子欺凌。他像一个在汪洋中挣扎 的落水者.幻想能够尽快上岸,哪怕只是一座阴森森的孤岛!

为了尽快摘掉“右派帽子”,他拼命表现积极。这年夏天下暴雨,学校 成了汪洋泽国。所有“右派分子”争先恐后地趴在污水中,尽力把阴沟里的

淤泥掏出来。罗艺的右手被玻璃割出一条很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浑浊的 污水。后来伤口感染发炎,手背上留一道8公分长的疤痕

罗艺大部分时间待在操场上。每天清晨,他去操场上跑步、跳绳、空击 和打沙袋(沙袋是自己做的)。跑步动作虽然不怎么利索,却比过去快 多了。

每天第一缕阳光出现时,罗艺已经练得大汗淋漓。有时他干脆脱去外 衣,让上半身裸露出来,充分享受风的吹拂、光的照耀。说来也怪,只要投 入训练之中,他便会忘掉一切烦恼和痛苦。是的,罗艺承受着常人难以承 受的压力和痛苦,对他来说拳击无疑是最好的抚慰剂!

罗艺很感激陈坤,感激陈坤让他来这儿改造。他不喜欢逼仄压抑的环 境,就像当初选择文学专业一样,他喜欢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任凭自己在想 象的世界中翱翔。罗艺知道如果在别处接受改造,他很可能被无法摆脱的 压力和痛苦摧垮!

是的,罗艺算是幸运的。当时很多“右派分子”被赶出单位,或去农村, 或去边疆,或去监狱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于超负荷和全国性饥荒,死于 异乡客地……

让罗艺惋惜的是——原本有十多个男生跟他学拳,已经练得有模有样 了,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后,这些少年不得不半途而废。更让他沮丧的是, 1959年拳击运动突然被叫停。在中国拳击运动的发源地上海,所有教练 和运动员不得不另觅出路,有去做临时工的,有去当代课教师的,还有去码 头扛大包的

然而在春辉中学,有个残疾人还在跑步,还在跳绳,还在练习空击和打 沙袋。每天早上,罗艺都会准时来到操场上,一个人默默地开始训练。他 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痴心不改,那样的一丝不苟,拳击仿佛融入了他身上 的每一个细胞。如果上苍有眼,上苍看见也会感动的……

罗艺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训练,谁都不知道他脑子 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1963年,陈坤升任区教育局副局长。离开春辉中学前,他签发文件为 罗艺摘除“右派帽子”。理论上讲,从那一刻起罗艺已成普通公民,但事实 上仍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包袱,这类人被称为“摘帽右派”。

罗艺重回教师岗位后教三个班级的语文,工作量比以前大,工资还降 了两级。毕竟不用去清洗厕所了,他感到十分欣慰。生存环境稍微好一 点,罗艺又琢磨着推广和传授拳击了。他找到几个体质强壮的学生,放学 后设法让他们留下来,一方面讲授作文要领,一方面教他们拳击。那会儿 家家户户有好几个孩子,家长们工作都很忙,对此不会特别在意,甚至还从 心底里感激老师

罗艺告诉学生:“等你们学会拳击后,这项运动一定可以恢复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春辉中学很多教师受到迫害,罗艺因几个徒弟是红卫兵骨干,才得以 幸免。当时国内处于无政府状态,公检法等专政机器暂停运转,罗艺趁此 机会教起拳击。

陈坤作为教育局副局长,平日对待下属比较严苛,此时也难逃厄运。 在被押回春辉中学批斗时,一些被陈坤整过的教师义愤填膺,有人声泪俱 下,有人控诉揭发,有人冲上去抽他耳光。

几位教师对罗艺说:“陈坤把你害惨了,揍他几拳出出气!”

罗艺来到陈坤面前,举起两个拳头。

陈坤看见他过来,默默闭上眼睛,准备挨一顿狠揍。

过了许久不见动静,陈坤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罗艺的背影。

“打呀,”陈坤大叫,“你倒是打我呀!"

罗艺回头看看他,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忧郁和惆怅。

“文革”期间,罗艺见缝插针,一直在推广和普及拳击运动,徒弟最多时 达四五十人。殊不知有句话叫“秋后算账”,两年后他遭到了逮捕。按当时 的逻辑.拳击等于斗殴——斗殴就是流 一教拳击自然构成犯罪了 !

罗艺被逮捕后,陶晓华提出了离婚,身陷囹圄中的他只能表示同意。 罗艺要求见见两个女儿,但遭到陶晓华的拒绝,理由是不想让女儿幼小的 心灵留下阴影。

不久,法院以“流氓教唆罪”判处罗艺五年有期徒刑。

罗艺被押往劳改农场服刑。

这个劳改农场位于皖南山区,行政上隶属上海司法系统,关押的全是 上海送去的普通刑事犯。农场下设若干分场,分场下面又设若干劳改队。 罗艺被编入三分场第七劳改队后,被关进一间狭长的牢房。

这间牢房面积约16平方米,关押着12个劳改犯。牢房里有一个臭气 熏天的便池,供劳改犯们方便。这会儿犯人们都收工回来了,逼仄的空间 里人满为患。水泥地上铺有几张破芦席,大家正坐在芦席上休息。

“新来的,睡那边去! ”一个犯人指着便池方向说。此人身材矮小,相貌 猥琐,长着一对贼溜溜的斗鸡眼。

“换个地方行不行?”罗艺素有洁癖,戴过别人的拳套都要反复洗手,睡 便池旁边不是要他命吗!

“王八蛋,怎么不懂规矩!”斗鸡眼骂骂咧咧朝他走来。

“那边实在太臭……”罗艺谦卑地说。

“你他妈的找死!”

“请不要骂人!”

“我不但骂你,还要打你!”斗鸡眼对准罗艺兜胸一拳。

罗艺反应何等敏捷,伸手拨开拳头说:“你怎么不讲理?”

“我就不讲理,你准备怎么着! ”斗鸡眼又是一拳。

罗艺抓住他的手腕,稍微用了一点力。

“哎哟,救命! ”斗鸡眼疼得哇哇叫。

看到斗鸡眼受制,所有犯人站起身,一步步朝罗艺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老头儿,膀阔腰圆,脑袋硕大,濒骨上有一道暗红色的 刀疤。

“我操你祖宗,”老头儿揩起袖子说,“你敢欺负我兄弟,信不信老子宰 了你!”

“我没有……”罗艺说。

“我瞧见了! ”老头儿横眉竖目,声音嘶哑而不失威严。

罗艺见他凶相毕露,摆出拳击姿势说:“不要逼我,我不想打架!”

“你是'石手'?”老头叫起来。113027.34886126

“我们见过吗? ”罗艺问。

“咱俩真见过,”老头道,“解放前我小舅子找你师兄比武,王八蛋打不 过欧天元还想耍赖,被我抽了两巴掌!”

“你是上官无忌!”罗艺说。十几年不见,他发现这位青帮大佬头发都

花白了,所幸身体还很壮实。

“不错,正是在下! ”上官无忌握住罗艺的双手,热情洋溢地问,“以前我 最喜欢看三兄弟打拳了,后来你们怎么销声匿迹了?”

“你可能不知道,”罗艺告诉他,“我被人剁去了四根脚趾……”

“竟有这等事情? ”上官无忌惊呼,“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此事一言难尽,”罗艺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唉,别提了,”上官无忌告诉罗艺,“解放后我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天看见有个放高利贷的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我劝王八蛋积点阴德,他反 过来叫我少管闲事。我实在气愤不过,冲上去踹他一脚,不想把王八蛋睾 丸踢碎了。哈、哈、哈……”

上官无忌放声大笑,看得出没有丝毫悔意。

罗艺没有想到一许多年不曾相见,他的脾气还是那样火爆!

“我原本觉得很冤,”上官无忌对罗艺说,“看到你也来了,我才知道自 己一点也不冤!”

“如此说来,”罗艺苦笑道,“你得谢谢我才是!"

上官无忌转身对犯人们说:“大家都给我听仔细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 的'石手'罗艺,解放前威震上海滩,打败过许多外国拳手!你们都给我记 住,他和咱们不同,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明白! ”大伙回答。

劳改犯们说到做到,后来都很照顾罗艺。牢房空间狭小,晚上睡觉需 侧着身子,他们尽量挪出地方,让罗艺睡得舒坦一点。

罗艺从他们嘴里获悉,上官无忌在农场威望很高,大家称他“上官大 哥”。斗鸡眼原是一名扒手,专在十六铺一带扒窃旅客钱包,花天酒地无所 不为。不过只要遇见穷人,他都会慷慨解囊,不是掏钱帮人家买船票,就是 给他们钞票买吃的……

在劳改农场,看管犯人的狱警称“管教”。但不知什么原因,劳改犯都 称呼他们“队长”。比如,学习时想撒尿,应该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队长,某 某某号想要方便! ”这某某某号即是该犯人的编号。

如果得到批准,犯人一定要说:“谢谢队长! ”

回来时必须说:“报告队长,请准许某某某号归队!"

在管教同意后,犯人还得再说一遍:“谢谢队长!"

那会儿,劳改犯干的全是体力活。按规定: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稀粥, 中午和晚上各三两糙米饭,外加一丁点咸菜或萝卜,半个月开一次荤,每人 给一片白花花的肥猪肉。不过这得看管教的心情,有时他宁愿带回去喂 狗,也不给犯人们享用。

有一次,劳改犯下田干活时打死两条正在交配的赤链蛇,偷偷把死蛇 盘在腰间带进监室。待到夜深人静时,他们用磨利的牙刷柄将蛇切成12 段,把最大一块献给上官无忌。上官无忌将这块蛇肉转送给罗艺。罗艺开 始毫无食欲,后来渐渐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最终躺在芦席上和犯人 们一起大快朵颐。说来也怪,他没有感觉到一丝腥味,反而觉得这是世界 上最美的美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罗艺发现劳改犯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比如:同牢 房有一个小懑大,因祖父弥留之际想喝肉汤,偏偏家里经济拮据,小赣大去 附近菜场偷了一块猪肉回来,不料猪肉尚未煮熟,警察已经找上门了……

不知什么原因,上官无忌很喜欢小意大,说这孩子可怜,又是大孝子, 不准任何人欺负他。

三分场第七劳改队管教姓黄,吃得肥头大耳,犯人背后都称他“黄胖” O

那会儿物资匮乏,很多人营养不良。劳改犯更不用说了,一个个饿得 面黄肌瘦□黄胖却是大腹便便,其中部分归功于遗传,部分得益于他狗一 般的嗅觉

据说,有一位年逾古稀的犯人全身浮肿,其妻长途跋涉来安徽探监,特 意给丈夫送来两罐炒米粉。黄胖用指甲挑起一点炒米粉闻了闻,不怀好意 地问:

“老东西,这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没、没有呀! ”老太太矢口否认。

“妈的,”黄胖骂道,“你瞒不过我的鼻子,我嗅出葡萄糖的味道了!"

“求求你,”老太太一个劲地作揖,“求你高抬贵手,给他加点营养吧!"

“不行,”黄胖把炒米粉放进抽屉,“不能违反规定,炒米粉统统没收!"

第二年冬天,老太太又带着一件亲手缝制的棉袄来探望丈夫。黄胖拿 起棉袄嗅了嗅,兴致勃勃说:“不对,这气味不对!"

老太太吓得瑟瑟发抖。

黄胖将鼻子凑近棉袄,从领子嗅到袖口,然后得意洋洋地宣布:“我知 道里面藏着什么!”

老太太一听差点晕倒。

“咱们打个赌,”黄胖对老太太说,“如果我错了,就帮你把棉袄送 进去!”

老太太仿佛看见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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