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艺是文学院一年级学生。三个人中数他岁数最小。

罗艺身材很高，有点像篮球运动员。他天生一张娃娃脸，总让人觉得 不太成熟。罗艺生性活泼好动，做事三分钟热度,唯有练习拳击例外。其

实,这与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

日本人投降后,罗艺的大哥带着大嫂和侄儿坐船从重庆返回上海,罗 艺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们。在码头上，罗艺看见一辆黄包车飞驰而来，车夫 是个瘦骨伶仃的汉子，车上坐着个人高马大的美国水兵。黄包车抵达码头 后,车夫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喝得醉醺醺的美国水兵跳下车，径直向停 泊在黄浦江畔的军舰走去。车夫追上去要车钱,美国水兵破口大骂:“中国 猪，你跑得太慢啦!”

车夫苦苦哀求，连连作揖。那水兵扬起两个毛茸茸的拳头对车夫说：

“你打得过我，我给你双倍money!”

瘦骨嶙峋的车夫怎么敢与魁梧强壮的洋人动手，吓得又是摇头又是 摆手。

美国水兵趁其不备，突然拔拳偷袭。车夫被他一拳打掉两颗门牙,仰 面朝天摔在地上。

美国水兵走过去踢了车夫一脚，狂笑道:“中国人boxing不会,你们统 统不行，哈哈哈……”

罗艺在旁边看得血脉贲张。他一个箭步蹿过去,指着满脸是血的车夫 质问美国水兵:“你凭什么打人，难道不懂法吗?”

那水兵将罗艺上下打量一番，不怀好意地举起两个拳头说：“你会 boxing吗？敢不敢打我一拳?”

水兵虽然醉得语无伦次，但意思十分明确——那就是瞧不起中国人！

当时罗艺年少气盛,冲上去对准水兵兜胸一拳。本以为这拳至少可以 煞煞洋人的威风,不料拳头尚未沾到对方身体，自己鼻梁上反挨了一记重 拳,痛得他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等到清醒过来，罗艺发现自己的鼻孔在滴血，而美国水兵早不见了踪影！

罗艺知道boxing就是拳击，拳击就是boxing。从此他做梦都想学习 拳击。他想学会以后，也让那些外国佬尝尝中国人的拳头！看见拳击训练 班的招生海报后，罗艺第一时间报了名。由于训练认真刻苦，他经常受到 霍夫曼先生的褒奖……

霍夫曼从检录处回来，听见欧天元在提醒罗艺:“眼睛不要盯着阿三, 你越是看他，他越是'人来疯’！”

霍夫曼来上海多年，知道上海开埠以后，英国人从印度招来不少锡克 族男子充当租界巡捕。这些印度巡捕身材高大，红布包头,看上去威风凛 凛，只是语言方面处于劣势。为了加强语气，他们和华人对话时习惯说“I say”,因此上海人称他们“阿三”或者“红头阿三”。而沪语里“阿三”本是猴 子的意思。

此刻，霍夫曼看到罗艺脸色苍白，安慰说:“不用紧张，今晚你赢定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 ”罗艺问。

“我从来不开玩笑o ”霍夫曼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赢呢?”

“跳动，”霍夫曼在他耳边说，“不停地跳动!”

“跳动? ”罗艺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霍夫曼面授机宜，“你必须边打边跳,打完就跑!"

“这是为什么? ”罗艺将信将疑。

“现在来不及解释,”霍夫曼轻声说,“记住——只要不停跳动,我保证

你可以打败印度人!”

“好，”罗艺回嗔作喜道，“我听从教练安排! ”

“这是什么战术? ”旁边欧天元问。

“这叫，游斗，。，，霍夫曼解释。

师徒四人正说着,检录员来通知罗艺上场了。

霍夫曼命欧天元和陈坤给罗艺当助手。按照比赛规则，运动员可以带 两名助手上场，助手主要负责观察、指导以及喂水、按摩等事项。霍夫曼不 愿当助手,其中自有深意。他吩咐三个徒弟:“拳击不仅是斗勇，更重要的 是斗智,你们应该学会用脑子打拳!”

师徒四个说着走出休息室，霍夫曼叮嘱罗艺:“不要忘记一拳手必须 头脑冷静,远离恐惧与愤怒!”

“愤怒不好吗?”陈坤插嘴问。

“发怒会使肌肉僵硬,还会打乱呼吸节奏。”霍夫曼瞥了陈坤一眼，举起 右手对罗艺说，“可以上场了,你应该让大家看看究竟谁厉害!”

“是! ”罗艺与教练击掌为誓，豪气陡增。

冥冥之中，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把罗艺推上拳台。

环顾四周——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只有怀疑和冷漠的目光,人们显然 都不看好这个年轻人！

钟声一响,辛格恶狠狠地向罗艺扑来。罗艺以前脚为支点，整个身体 迅速往左侧闪，躲过了印度人的冲击。辛格没有丝毫停顿,第二次向他猛 扑过来。罗艺终究年少气盛，这回他没有躲避,而是直接挥拳反击。拳头 虽然击中对手脸颊，却无法阻止辛格的进攻——印度人实在是太强壮了， 如同一头横冲直撞的大象，一下子把他压到围绳上！

罗艺不得不与对手扭打在一起o无奈辛格身高力大,沉重的拳头打得 他只能护住脑袋。罗艺稍不留神，接连挨了几记重拳。他不得不紧紧抱住 辛格,等拳证过来将他们分开。

第一回合结束，欧天元和陈坤拿着水瓶、毛巾跳上拳台。欧天元为罗 艺取出护齿,让他作深呼吸.陈坤则钻进绳圈给罗艺按摩。

“你不能跟对手硬拼!”欧天元提醒。

“我想试试能不能顶住! ”罗艺解释。

"简直是痴人说梦! ”陈坤嘲讽道。

“你应该往两边移动，”欧天元嘱咐，“记着尽量多用环绕步!"

第二回合，罗艺开始不停地跳动,并不时用直拳偷袭。辛格刚准备反 击，他就已经跑开了。印度人为追上罗艺，不得不随他一起跳动。罗艺正 处于生命的巅峰期，年富力强，充满活力。辛格身躯过于庞大,步法远不及 罗艺灵活，他无论怎么跳动，皆因速度太慢功亏一簧。不多一会，辛格已累 得满头大汗,却始终没能打到罗艺一拳。

第三回合，辛格已是气喘如牛，步法也更为笨拙了。罗艺瞅准机会，左 右直拳连续出击，打得辛格眼睛眨个不停。辛格几次反扑,都被罗艺轻松 躲过，看上去不像打拳，更像是斗牛，看台上传来阵阵掌声。

印度人这下更急了，两个拳头舞得像风车般朝罗艺冲来,仿佛准备拼 命似的。罗艺现在非常冷静，他露出一个破绽引辛格上钩。印度人果然上 当,低着脑袋向罗艺冲来，罗艺又是一个漂亮的左侧闪。辛格“刹车”不及 撞上围绳,整个身体从绳圈上翻了出去……

看台上响起一片哄笑声。

罗艺回到休息室，高兴得手舞足蹈。

霍夫曼却声色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先生，”罗艺明知故问,“你认为我打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霍夫曼淡淡地说，“关键是节奏还没有把握好! ”

“霍夫曼先生,”欧天元问，“你怎么知道罗艺一定可以打败印度人?”

“这个问题应该由你们回答。”

“霍夫曼先生，”陈坤迫不及待地问,“'游斗'是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从来就没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使用战术应该因人而异。”霍夫曼 反问,“都说上海是中国拳击运动的发源地,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坤抢先回答:“因为上海开埠早,最先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 ”

“据我所知，”霍夫曼说，“与上海同时开埠的还有广州、厦门、福州和宁 波，这些城市为什么没能成为拳击运动的发源地呢?”

“这个嘛……”陈坤一时语塞。

“我认为这和上海人的性格有关!”

“与上海人的性格有关?”三个徒弟思索着话中含义。

“拳击不仅是斗勇，更重要的是斗智。”霍夫曼强调，“你们应该用脑子 打拳，每次比赛结束后要自己归纳总结。”他特意关照欧天元和陈坤,“所谓 '旁观者清’，今天你们可以为罗艺进行分析，但是溢美之词越少越好,应该 多说他的缺点与不足!”

霍夫曼先生走后，欧天元立即说：“我明白了——教练命罗艺不停跳 动，是因为他年纪较轻，体力比印度人更好! ”

陈坤接着说:“辛格块头比罗艺大，体能的消耗也要大许多……”

“不仅如此,”罗艺叫起来，“辛格如同笨重的大象，动作远不及我灵活， 霍夫曼命我采取'游斗'战术，就是让我拖垮这头印度象!"

“对，一点不错! ”三个人对霍夫曼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够很快领会教练的意图，”陈坤得意地说,“可见我们智商都不低!”

欧天元看看手表说:“学校要关门了，我们边走边聊吧!"

罗艺说:“你们先回去，我还得洗个澡。”

欧天元招呼陈坤:“我们走吧!”

“我和你不同路。”陈坤拒绝了。

罗艺担心造成隔阂,忙岔开话题:“老大，你还不打算回家吗?”

欧天元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罗艺劝他:“你应该和令尊好好沟通才是!"

欧天元无奈地说:“问题是家父年纪大了,变得特别固执……”

二十分钟后，罗艺从浴室里出来，上身穿一件白色翻领汗衫，下身是一 条米黄色卡其裤,足蹬回力牌网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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