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上说,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宝库中,射书只是小小的一角而已。特别是汉以后,射书越来越不被重视,既不被藏书家珍重收藏,也不被文献目录学家们所著录,流失的数量应该是很大的晚近以来,即便是幸存下来的,也往往尘封 架上,无人问津,境遇凄楚,而有的则流落域外,长期不为中土所知。但只要我们深入其中仔细地做些考察,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特色有价值的古籍群落, 里面蕴藏着许多历史信息和文化资源,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学问,称得上幽谷藏秀,自成佳境。我国拥有数量如此众多的射学文献,在世界射箭史上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份珍贵的民族体育遗产,应当珍惜并引为自豪。

古代射书的目录,最早见之于班固《汉书艺文志》

众所周知,汉志是沿袭西汉刘向的《七略》而来的。《七略》设“兵书略”, 又据汉成帝时步兵校尉任宏的分类方法,将“兵书略”图书分成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个分目,有关弓弩的书都归在“兵技巧”目中。何谓“兵技巧”?《艺文志》云:

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①

显然,这部分图书都属于具体的军事技术的著述,有的是直接的,如各种射书和《剑道》等;有的是间接的,如《蹴鞠》《手搏》等。《艺文志》用“习手足, 便器械,积机关”九个字来概括“兵技巧”的主要特征,我曾经说过,真是言简意赅,十分精要,显现了汉以前的人对武器与武艺的认识其实高于后代人。

汉志“兵技巧”共十三家,一百九十九篇。秦火之后,先秦兵技巧图书应该所存极少,故汉志所收此类书应当主要是汉代人的作品。其中射书八种,五十一篇, 约占“兵技巧”图书的四分之一多。这八种书大致包括弓射、弩射、连弩射、弋射四种射法,应该说汉和汉以前最主要的射法基本上都有了。各书中虽有依托传说如 《逢蒙射法》,但多数以精通射艺的名将为标题,如西汉的李广、王围另有阴成通和“护军射师”王贺二人,虽名不见经传,但想必确有其人,都应该是当时“立名天下”的射箭专家。②从这方面看得出来,射书从一开始就有务实求真的特点, 因为它毕竟是一门引弓射靶、立见高低的实证之学。“兵书略”的设定者任宏无所考知其生平,他对兵书的四类分法卓识不凡,尤其是“兵技巧”类的设立,乃是兵书目录史上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创举。

《隋书・经籍志》是继《汉书・艺文志》以后最重要的国家图书目录。③隋志实行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射书被归于子部兵书类,显然这是对汉志的继承。然则,汉志所著录的八种射书在隋志中竟无一存在,说明这些书在隋以前都已经亡佚,这应该是魏晋南北朝长期战乱造成的后果。隋志所著录的射书也仅仅只有南朝梁的《马射谱》一种,并且只是在一条注释里提到而已,并特为注明:

① 《汉书》卷30《艺文志》,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版,第1762页c

② 《史记》卷127《日者列传》载:“褚先生曰:齐张仲、曲成侯以善击剌学剑,立名天下,,……能以仗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绝人之风,何可胜言。'”据此,当时应有人以精通射术而立 名天下者,李广便是一位《史记》,中华书局标点本1964年版,第3221页,,

③ 《隋书》卷32《志》二十七,中华书局点校本1973年版,第903页。

“亡。”这说明魏晋间兵连祸结,战无宁日,虽然民族冲突促使骑射技艺突飞猛进,但人们对射学的总结研究却比不上汉以前。睛志承继汉志传统,除射书外,还将诸如投壶、棋势、杂博戏一类书也归在兵书类,继续视这类图书为“兵技巧”类。

《旧唐书•经籍志》沿用隋志的四部分类法,兵书属子部第十,凡收书四十五部,二百八十九卷。但我们考察其书名,竟没有一部属于“兵技巧”的书,也没有一部射书。值得注意的是,与射箭有“亲缘”关系的《投壶经》一卷,隋志归在兵书中,《旧唐书》则改属子部杂艺类。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射书在目录学的归属 上将出现变化。果然,宋人修《新唐书・艺文志》的子部兵书类里就没有了射书的地位,也未收任何其他一种“兵技巧”的著述。所有的射书——如在中国射史上产生过深远影响的王珊的《射经》,以及张守忠的《射记》、任权的《弓箭论》 等,统统被划归“子部杂艺术类“。与之同类的是书画、博戏、棋品及各种描绘宫廷生活的美术作品等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郑樵《通志・艺文略》、马端临《文献 通考•经籍考》,以及宋代公私几种重要的目录书里。①对射书而言,这是一个重要变化。在我看来,表面上这是个矫枉过正之举,实质上是宋朝重文轻武的文化偏向在文献目录学上的反映。尽管这种偏向早在宋朝以前就已显露端倪,不能说宋人是始作俑者,但宋朝一力提倡的“右文”政策张大了这种偏向,使之逐步酿成一种思潮,一种全社会的价值取向。宋代文人将鄙薄武人和武文化的观念渗入文献学领域,渗入国家和私人的图书收藏与鉴赏系统里,从目录学上使之“制度化” 了。

射是国之大事,是关乎国家民族盛衰存亡的大事,所以从来都受到国家重视, 优秀的射手则普遍受到社会崇拜,这在先秦典籍中有充分反映,后羿射日、纪昌学箭、养由基“百步穿杨”的故事,都是当时人人熟悉的。秦、汉以来,劲弓强弩是中华武备之长技.是中原王朝对抗周边少数民族——特别是北方和西北少数民族的重要军事手段。②所以汉、唐王朝无不郑重其事,大力提倡,使习射之风遍布朝野。到了宋代,国家仍然相当重视武备建设,民间竞技活动禁而不止,特别是北方,在边境地区,尚武强劲之风很盛,“弓箭社”之类受到官府鼓励。然而史家和 文献学家们却将射箭视同“杂艺”,实际上是视为“末学”,硬是从传统的兵书类

首先将“射”归之“巧艺”部的似乎是唐代类书《艺文类聚》,见该书卷74之巧艺部。但《类聚》将弓、箭、弩归在卷60“兵器部”。以射术为“巧艺”,并与书、画、围棋、弹棋、投壶等归之同类,这对后来的目录归属产生了影响

西汉时,晁错曾对汉军与匈奴的军事特点作了一番详细比对,他认为匈奴之长技主要在骑射和能吃苦耐劳,而中国之长技主要在弩机和良好的射术训练,即所谓“劲弩长戟,射疏及远”。“游弩往来,什伍俱前 ” “材官骆发,矢道同的。”这一观点一直被后世所沿袭,大致,北方少数民族长于 骑射,而汉族军队长于步射,也更注重步射的器具和发射技术。见《汉书》卷49《晁错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63年板,第2281页明代军事家茅元仪说:“胡人骑射,汉人强弩,天之所以均南北也。”见 《武备志阵练制•练十七•教艺一》。

属中挤出来,放到与博弈之类同起坐的尴尬位置上。这是何等浅陋而可悲的观念! 相比于汉志和隋志的图书分类,宋人的改动不但毫无道理,而且产生了深远的负面影响。

宋代射书的数量明显增加,种类也有所增多,这在元人编纂的《宋史•艺文 志》里有所反映。《宋史・艺文志六-杂艺类》所收射书凡二十余种,是历朝正史艺文志里收得最多的①《宋史》修于元朝,亦见元朝史家受当代军事特征的影响,对射书有所重视。一定程度上也证明宋朝对军备水平和科学技术的重视,这自然与宋朝长时间受到辽、夏和后起的女真等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有关。可惜宋的射书除了一些零星字句之外,竟无一部整书传存下来,特别是讲射法的书和讲弓式的书。好在宋代文教成就辉煌,文献数量很大,使我们对宋代弓箭的发展状态能有比任何王朝都多的了解。

以弓马雄劲而横空出世的大元朝似乎很特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部当朝人撰写的射书,“兵技巧”图籍几乎一片空白。《元史》没有艺文志,清人补写的多种 《元史•艺文志》毕竟是拾遗补缺之作,其中略无痕迹可寻。这种情况是否与元朝 曾严格禁止民间持有弓箭和从事射猎有关?当然,明太祖朱元璋曾经强制推行对蒙 古人、色目人歧视性的同化政策,在他的亲自关注下,《元史》匆匆成书,成为整 个二十四史系列中修纂时间最短的“大跃进”产品,加上朱元璋对元代遗存士人的 “运动式”杀戮,造成元代文化的严重残断,我以为这应该是更重要的原因。

及至明、清,特别是清代,射书才又大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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