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层含义:“生”的哲学是“生态论”哲学,而不是“个体论”哲学。其 对发展的理解,并不是自我中心竞争性那一往无前、不断突破的单向线性延伸(所 谓“矫枉必须过正”),而是在因缘和合链条中有来有往、有进有退、有升有降、有 穷有通的往复循环和生生不已(所渭“圆融方能无碍”)。老子云:“道生之,德 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这就是说,一切都是“道”的产物(亦即有规律地 自然产生),万物在“道”中获得自己的基本属性(即“德”)和形状(即“形”),并 在环境演化中(即“势”)成熟起来。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包括所有生命在内的天地万物都是秉道、受气、恃 德、乘势而来,离开环境机缘无所谓什么生命。生态的关键在于不同环节的永 续循环;例如地球上的生物圈,就不但要有“生产者”(植物)、“消费者”(动物) 和“还原者”(微生物)的分工协调和相互整合,而且还要有阳光、温度、湿度、气 压和资源、物候等相关条件内外交流和共生共存,其中任何一个方面出现问题,都 会引起整个形态的改变。中国 哲学由此强调要同时兼顾“吐故、纳新”(损、益或补、泻)这两个方面的辩证关系,注意清理废物、消纳还原、各归| | 其位、循环再生。人的生命,是身体文化活动:广义武术的社会归属整个地球生物圈运动的表现。从控制论的观点看,它首先考虑“负反馈调节” 的有序循环而不是“正反馈震荡”的不断突破;作为一个系统来说,它是自我 俱足和自我圆融的。
于此可见,中国人心目中的生命现象绝不是一个孤立事件,而人的生命规律, 则跟整个自然和社会不但是“同构”而且还是“统一”的;就其现实性来说,人 确实是“一定社会关系的总和”。按照这种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价值而不 是认知的,是一元而不是二元的(当然,西方哲学也是处在不断发展变化过程 中的。例如西方的“元哲学”,就经历了本体论意义上的“外在”形而上学、认 识论意义上的“内在”形而上学和生存论意义上的“此在”形而上学这样三个 阶段。特别是西方现代哲学中的生命哲学、过程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都 跟中国哲学在精神上有较大的交叉和呼应。但西方哲学总体无论怎样变化,始 终都带对象化考察的“理性”色彩,缺乏中国哲学主体性情感体验的“性理” 特征)。由此人的生命跟自然和社会息息相关,并且还具有一种道德的意义和 价值,人跟自然和社会的关系是内在而不是外在的。于是我们所有的努力,当 是循生生之道、助生生之气、究生生之技、求生生之效。
再说一次,所谓“天地之大德日生"、“生生不已”,中国哲学是一种“生 命哲学”,具有非常深刻的生态意蕴。生命现象是整体现象,其特征在于“新 陈代谢”,亦即跟周围环境和万物不断地进行相互作用并实施物质、能量、信息 的交换,由此维持自身的存在和推进自身的发展,这就是说,所有生命都是在 与“他者”相联系和相作用中存在的,由此必须在天地万物大化流行的整体角 度去提出问题,讲求“参赞化育”的“天时”(天文、气象,亦即宇宙参数和 地球物理的程序性效应)、“地利”(借助于地形、地貌、地力,亦即环境参数和 资源物侯的条件性依托)、“人和”(操作主体的整合,亦即以人际关系和社会 机制为运行性中介)。任何生命现象都是整个天地生态链条中的一个必要环节,是 复杂条件耦合的一个“偶然”的特殊事件。构成生命的不同因素都有其时(时 间规定)、序(程序次第)、位(空间方位)、机(机遇条件)、势(发展可能)、度 (客观边界)、节(操作调控)等多个不同方面关系和层次的规定,包含有适时、循序、当位、得机、就势、合 考虑和诉求,寻找合规律性 有背时、乱序、错位、失机、逆度、中节等方面综合平衡的 与合目的性的相互交融;凡 势、无度、乱节等任何一种因素出现,都会影响整个生命的运行(这个思路跟“自然神论”有某些相通,但 “自然神论”突出自然神在不同方面的支配作用,而中国生命哲学却着眼人在 总体上的自我主宰)。
值得注意的是,主客对立的西方式哲学在人体活动的理解上也是身心分裂 的。尽管他们对身心活动的若干构成有着极为精到细致的分析,然而其对象化 的“外向性”不懈追求却是造成“现代病”的一个重要方面。万物一体、天人 合一、全息映照、整体圆融的中国式哲学在人体活动的理解上则是身心合一和 生态循环的。尽管他们对身心活动缺乏认知层面的清晰理解和边界明确的逻辑 把握,然而其操作性的内向体验在某种意义和一定程度上却是抑制“现代病” 的一个有效的办法。顺便说一下,中国传统的生态观念,是跟农业社会的“流 量技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观念的保守性质在工业社会的“存量技术”面前 受到质疑。然而工业社会的存量技术在“地球村”的有限环境内是不能持续的。在 当今生态社会的走向中,反思东亚农业社会一些观念的客观依据,恐怕还是很 有启发的。面对时下的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危机的人类困境和全球问题,当 今的经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种“牧童经济”幻想,而是一种“宇宙飞船经济” 现实,其最有意义的指标,就完全不是当年的增长率、开发量,而是储备量、循 环率、有效利用率和有效替代率。所有的生态系统,都是要求能够自我循环的。
基于中国哲学对“生”的这种理解,因而发展出一个强大的“养生学”传统。从 历史的角度看,中国原先并没有“体育”(社会规范和技能的身体教育)概念、没 有“竞技”(身体技能比较竞赛)概念、没有“健美”(外显的身材和肌肉的展示) 概念、没有“保健”(机械性那外在的医疗预防和卫生防疫)概念,这些都是 西方式对象化考察的外在概念。与此相近的中国式概念是“养生(生命能量的 涵养保护)”、“修炼”(“从后天返回先天”那生理潜能的挖掘整合)、“礼仪” (待人、接物、处事的身体仪轨规范)、“嬉戏”(身心活动的娱情享受)、“游艺” (身体技艺的精神寄托和个性发挥)、“习武”(人体自卫技能的学习训练),这 些概念又都跟习礼修德、陶冶性情以实现生命价值密切相关,强调了中国式的 主体性内在探求。中国人强身健体、祛病延年的操作方法,其物质依托都在于 个体生命能量的涵养、展开和 自身潜能的挖掘,其所谓“舍己从人”的操作形式背后,却又都可归到“依自不依他”那变化气质、陶冶性情的大养生概念下面。
(三)应物自然:道门养生的运作特点
“生命到底是如何存在和运行的”,这是养生原理的核心内容。生命的新 陈代谢不外是一种环境应对,不同的环境应对方式,也就是不同的生命存在和 运行方式。中国哲学认为,生命是天地万物阴阳运转、大化流行的产物,并不 是某些人物自我中心、一厢情愿的结果;但养生却又是自我修炼、主体操作的 状态,是“依自不依他”的;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到底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呢? 这个问题涉及生命运行的机理和意义,涉及人的主体性和客体性、能动性和受 动性,涉及精神从某些特殊物质中产生出来以后又跟其他物质的相互作用。本 来,任何生命都是自然演化的结果,其产生和运行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然 而人的生命又是一种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殊的生命,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作为 意识的对象,并通过这去改变原先的状况;由此人是自然与价值的双重存在 物,他可以在把握生命运动规律的基础上,顺天循性、应物自然,直面生命困惑、应 对生命危机、解决生命运行所遇到的各种问题,养生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于是也 就在这矛盾运动中产生了。所渭养生的哲学含义,就是大化流行中的应穷、变 通、求久;它并非是某种固定不变的绝对平衡,而是一种在内外变化中各依其 性和各得其所的动态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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