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生产队每周安排三次学习会,读报和记录都由柳剑青承担。一 个盗窃犯和一个强奸犯一一两个“人渣”臭味相投,时常趁柳剑青不备把他 的眼镜藏起来。柳剑青近视80度加散光,没有眼镜看不清东西,只能求 他们把眼镜拿出来。

按照规定,留场人员每月可以收取一个邮包。柳剑青的姐姐和妹妹是 香港居民,姐妹俩会不时给他寄些白脱、炼乳、香肠及饼干之类的食物。

那会儿物资匮乏,劳改农场食品奇缺,两个坏蛋捉弄柳剑青就是想分 —杯羹。事实上柳剑青不是没有给过他们,只是二人胃口越来越大,柳剑 青倾其所有,仍无法满足他们贪婪的欲望……

这天晚上开学习会,两个“人渣”趁柳剑青不注意,再次拿走他的眼镜。 柳剑青发现后,求二人把眼镜还给他。

“妈的,”强奸犯嬉皮笑脸地问,“谁拿你眼镜了?”

这强奸犯相貌奇丑,且患有严重狐臭,身上气味令人作呕。好在盗窃 犯患有严重鼻炎,一年四季都像在重伤风,根本闻不出狐臭味道。

“老东西,有没有好吃的?”盗窃犯瓮声瓮气道。

“眼下没有,”柳剑青说,“有了一定给你们。”

“看来你不想要眼镜了! ”强奸犯说。

“此刻真没有……”柳剑青急道。

“这是不是你的?”盗窃犯掏出眼镜问。

“是的,是的,”柳剑青忙说,“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凭什么说是你的?”

“这个大家都知道,确实是我的眼镜! ”柳剑青说。

“我怎么不知道,”强奸犯油嘴滑舌说,“你叫一声'眼镜',它能答 应吗?”

在场的人冷眼旁观。农场生活枯燥乏味,眼前这一幕能给他们带来一 些乐趣。

“真是我的眼镜,求你们还给我吧! ”柳剑青连连作揖。

“这样吧,”盗窃犯笑道,“你跪在地上学三声狗叫,我就把眼镜还 给你!”

“不,”柳剑青双手乱摇,“士可杀不可辱!"

“你不愿意是不是? ”盗窃犯举起眼镜说,“看我不把它摔到地上,再踩 上一脚!”

周围的人依然一声不吭。

柳剑青气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对两个坏蛋喊道:“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妈的,”强奸犯说,“嘴还挺硬!”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盗窃犯招呼强奸犯,“来,咱们一起收拾他!”

两个坏蛋正要动手,忽听一声怒喝——

“把眼镜给我!”e306065ed6304b97bef774e16cebffa2大家回过头来,看见罗艺朝两个“人渣”走去。

“我偏不给你,”盗窃犯嬉皮笑脸地说,“你打算怎么着!”

谁知罗艺身体一晃,眼镜已经到他手中。

盗窃犯大吃一惊,虚张声势:“他妈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 ”

强奸犯跟着说:“狗抓耗子多管闲事,我看你是欠揍了!”

罗艺脸色刷白,推起袖子说:“畜生,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们!”

“你、你想干什么? ”盗窃犯说。

罗艺先把眼镜还给柳剑青,然后回头命令两个“人渣”:“你们给我

跪下!”

强奸犯说:“你、你说什么?”

罗艺厉声说:“我命你们跪下学三声狗叫!”

“不可,不可!”柳剑青拦住罗艺说。

“没有关系,”罗艺推开他,“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趁罗艺说话之际,盗窃犯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渣”同时向罗艺扑来。

罗艺反应何等敏捷,左右开弓两记直拳,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只听

“啪、啪”两声,两个人应声倒下……

“好,好! ”留场职工纷纷喝彩。

两个人躺在地上,如死狗般一动不动。

有人尖叫:“不好,出人命了!”

罗艺若无其事地说:“死不了的!"

过了一会,两个“人渣”睁开眼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你们还不愿意学狗叫吗? ”罗艺怒目圆睁。

两个“人渣”赶紧表示:“愿意,我们愿意! ”随即争先恐后学起狗吠。

看到他们丑态毕露,罗艺联想到上官无忌虽为青帮大佬,却是古道热 肠,义薄云天,两个“人渣”专门欺负弱者,穷凶极恶、贪得无厌,让他很是反 感。古人说“盗亦有道”,大盗之所以成为大盗,就是遵道义守规矩的缘故; 小贼不讲道义、不懂规矩,注定永远只是小贼!

屋内响起哄笑声,很多人笑弯了腰。

斗鸡眼爬上桌子,得意洋洋地说:“大伙瞧瞧一什么叫厉害?这就叫

厉害!”

罗艺想要阻止,可是来不及了。只见斗鸡眼指着罗艺当众宣布:“你们

不知道吧,这位就是解放前大名鼎鼎的'石手’!”

有人惊呼:“真的假的?”

有人感叹:“怪不得如此厉害!”

当然也有人问:“'石手'是干什么的?”

那边斗鸡眼还在耀武扬威,狐假虎威。

这边罗艺十分低调,拱拱手对众人说:“大家看到了,不是我恃强凌弱,

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

“他们是过分了! ”有人秉公直言。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有人趁机对罗艺说,“你能不能教我儿子拳击,

免得小家伙被人欺负!”

此人话音未落,立刻引发共鸣。这些留场职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孩 子受欺负。

“我可以教他们拳击,”罗艺考虑再三说,“但是你们必须保密!"

“说出去断子绝孙! ”所有留场职工一一不管是有孩子还是没孩子的都 发了毒誓。

还有人威胁盗窃犯和强奸犯:“如果敢告密,一定让你们死无葬身

之地!”

“不敢,不敢,”两个人赶紧表态,“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从那时候起,没有人再敢欺负柳剑青了,可是他仍无法摆脱梦魇。为 了让柳剑青尽快振作起来,罗艺将那些破衣烂袄付之一炬。在罗艺的支持 鼓励下,柳剑青渐渐走出阴影,闲暇时重新穿上了中山装……

每天收工以后,罗艺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教孩子们拳击。然而训练缺乏 必要器械,比如拳套、沙袋和杠铃等。好在留场职工来自各行各业,对他们 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大家请罗艺画出图样,很快有人缝制出拳套和沙袋; 还有人找来几片齿轮和一根杠棒,一副土杠铃就这样做成了,尽管样子不 好看,但还是相当实用。

让罗艺感动的是,留场职工的孩子很能吃苦,不像城里人那样娇生惯 养,问题是因营养匮乏,体力方面稍显不足。望着眼前这些孩子,罗艺感到 说不出的悲哀。他觉得生儿育女好比播撒种子,将种子播在肥沃而阳光充 足的土地上,庄稼一定能够茁壮成长;反之把种子撒在贫瘠又不见阳光的 山坳里,结果可想而知。命中注定这些孩子生来低人一等,难以得到足够 的日光和养分!

“这项运动可以最大程度训练你们的速度、力量、耐力、反应和协调性, 还能提高你们的意志与承受力。”罗艺告诉孩子们,“拳击是奥运会项目,大 家都要好好训练,千万不能半途而废,说不定可以改变你们的命运!”

122

夜幕降临了。

一轮满月从树梢升起,高高悬挂在天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一般。

罗艺听见斗鸡眼坐在树下长吁短叹,忍不住走过去问:“你在想什么?” “唉,”斗鸡眼说,“你们打拳靠两个拳头,我们就凭这只手,你瞧我这条 胳膊……”

“我是拳手,你是小偷,”罗艺说,“两者怎能同日而语!”

“我不是小偷,”斗鸡眼急忙解释,“告诉你,小偷没有技术含量,扒手干 的可是技术活儿!”

“何以见得?”

“我们必须拜师学艺,还得苦练基本功,没有三年五载别想行走江湖!"

“你们也练基本功? ”罗艺甚是诧异。

“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斗鸡眼不悦道,“我们首先得练手指,将食指和 中指并拢戳墙头,一直戳到两根指头一般长短……”

“手指可能一般长短吗? ”罗艺表示怀疑。

“你瞧我……”斗鸡眼伸出两根指头。

罗艺不由啧啧称奇——手指果然一般长短,而且方方正正,中间看不 到一点缝隙!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斗鸡眼用教训 的口吻对罗艺说,“干我们这行都是'偷冬不偷夏’,因为夏天衣衫单薄,容 易被事主发现。有些人号称'神偷’,最多也就干冬春秋三季,本人可以百 无禁忌,一年四季都能开工……”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基本功扎实呀! ”斗鸡眼面露得色,“想当初,我们师傅在玻璃杯 里盛上半杯子黄豆,命我们将黄豆从一个杯子夹到另一个杯子,要求不准 掉落一颗,掉落一颗就会挨打后来黄豆改为赤豆,再后来赤豆改为绿豆, 我深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直发奋图强,埋头苦练,终于练成一身 绝技……”

干什么不行,偏偏要学做扒手?罗艺听了暗暗摇头。

斗鸡眼继续吹嘘说:“前几年,日本有个九段高手来上海行窃,代表80 万东洋同行向我们叫板,提出要在一分钟内,用两根指头把煤炉里烧红的 煤球夹出来,然后再一个个夹回去,完成最多的人即被授予'东亚扒王'称

“把烧红的煤球夹出来? ”罗艺觉得匪夷所思,“真是天方夜谭!"

“你不懂啦,这要求速度极快,否则势必烫伤手指。”斗鸡眼得意地说, “当时我代表中国扒手联盟沉着应战,那个东洋高手在一分钟内仅完成28 个,我却夹了 36个煤球,他只得甘拜下风,灰溜溜地滚回神户去了……”

回想旧时风光,斗鸡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你是'亚洲第一'了?”

“岂敢,岂敢,”斗鸡眼倒是相当谦虚,“仅仅是'东亚扒王'而已。”

罗艺忽然想起什么,问:“可惜你的眼睛不太好使……”

“这恰恰是我的独门神功! ”斗鸡眼一拍大腿说,“你瞧我这两只眼睛聚 拢在一起,目不斜视,焦距正确,图像清晰,这就叫'一目了然’,能够确保有 的放矢、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罗艺不禁哑然失笑。

“你以为我们容易吗? ”斗鸡眼想到自己已成残废,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这一身武功都被黄胖废了,想起那王八蛋,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123

下雪了,漫天雪花纷纷扬扬。整个农场银装素裹,沉浸在少有的静 寂中。

罗艺将手伸向天空,雪花温柔地落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了。又是冬 天,又是年终岁末!罗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在那个漫长的冬日,他总 是排解不掉满心的郁闷。受煎熬,遭折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回 上海,想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在留场职工安置区,所有人员都住宿舍,所谓宿舍实际上是一些破旧 不堪的土坯房。有家眷的可以和老婆孩子同住,单身汉数人共处一室。罗 艺和柳剑青同住一间宿舍,这几天柳剑青回上海探亲去了’屋里只留下他 一个人。Img227754645

罗艺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面有女人叫唤:“罗艺,罗艺住这儿吗?”

声音是如此熟悉!罗艺颇感困惑。在农场他与女性素无来往,陶晓华 对自己恨之入骨,嫂子跟随大哥去了海峡对岸。外面这女人究竟是谁呢?

罗艺打开篱笆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司文慧。

“是你? ”罗艺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前女友还会长途跋涉来看他!

“可以进来吗? ”司文慧微笑着问。

“请进! ”罗艺彬彬有礼道。

司文慧走进屋子,放下挎包,环视四周。这间宿舍面积不大,但收拾得 井井有条。屋内只有一扇小窗户,靠窗放着一张三条腿的方桌,桌子上放 着一个玻璃瓶,瓶里插着几枝腊梅。靠墙有两张木板床,被褥叠得整整齐 齐,床头还贴着两幅书法作品。看得出,屋子主人还尽量保持着一份优雅。

“你怎么找到我的?”罗艺警惕地问。从见到司文慧的那一刻起,他感 觉到自己的心又在滴血了!

“前几天我遇见陈坤了,他说你在安徽服刑。”司文慧告诉罗艺。

罗艺发现司文慧变化很大,原来那个优雅得体的美丽姑娘不见了,站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头发凌乱、十指粗糙的劳动妇女。奇怪的是,皱纹没能 使她变苍老,反而让面孔线条分明,增添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光阴如梭,日月荏苒。事实上,两个人的容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 司文慧眼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沧桑、 瘦削强健,但挺直了脊梁的中年汉子。

“我刑满释放了。”罗艺解释。他注意到司文慧比过去瘦了,显得饱经 风霜而又神采奕奕!

“可你仍无法回家! ”看得出对于他的处境,她心中充满了同情。

“家? ”罗艺只得苦笑,“我早没有家了!"

“我都听说了! ”司文慧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取出一根叼在嘴上。

“陈坤好吗? ”罗艺问。

“他解放了。”司文慧用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解放?”

“就是重获自由了。”司文慧吐出一口淡淡的青烟。

“老东西有消息吗?"

“他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司文慧说,“反正死在监狱里,也算死有余辜吧!"

罗艺默然无语。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来看你? ”司文慧点燃了第二支香烟。

还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我欠你的! ”司文慧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碎。

“不,”罗艺说,“你不欠我什么!”

“你变化很大,过去朝气蓬勃,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现在变得沉默寡言 了。但你还是那样整洁,身上依然保留着圣约翰大学的印记!”

罗艺没有否认。他没有傲气,也不自卑。

司文慧看到墙角边有个沙袋,问:“还在练拳击吗?”

罗艺坦承:“我从未中断过训练!"e1dc182909874666bfb0bc3ba0b88fe5

司文慧又问:“你还没有吃饭吧?”

“是的,”罗艺为难地说,“可是我们这儿……”

“我带来了! ”司文慧变戏法似的从包里取出几个食品罐头和罗宋 面包。

罗艺拿起一个沙丁鱼罐头,高兴地说:“啊,我最喜欢用沙丁鱼夹 面包!”

“我知道。”司文慧打开罐头,把沙丁鱼捣烂后嵌入罗宋面包。

罗艺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不时撕下一块面包,去蘸罐头里 的鱼油吃。

整个就餐过程中,司文慧一直注视着罗艺。她的目光悲天悯人,如同 冬日里的阳光,使罗艺周身温暖起来。罗艺做梦都没有想到,前女友会来 劳改农场看望他。真可谓“患难见真情”,罗艺心中的伤痛慢慢愈合了,落 魄中的他除去感激,只有感激……

两小时后,司文慧要回上海去了。临行前,她大大方方跨前一步问: "能再拥抱我一次吗?”

罗艺慢慢伸出双臂,司文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默默拥抱在一 起,仿佛都在回忆过去。这里有不尽的缠绵,还有凄凄惶惶的黯然和无 奈……

罗艺将司文慧送上开往上海的长途汽车。他站在飘舞的雪花中久久 不愿意离去,直至汽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幕下。他不知道 刚才那些是不是幻觉,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让他感到如同是在梦境一般。 然而罗艺低下头来,看到自己手中分明攥着女人留下的地址。

124

一天晚上,斗鸡眼哭着来找罗艺。

“谁欺负你了,”罗艺问,“为什么哭得像孩子似的?”

“谁敢欺负我,”斗鸡眼叫喊,“信不信我活剥了他!”

“你吃枪药啦? ”罗艺大惑不解。

“劳改队那边传出消息,”斗鸡眼痛哭流涕,“上官大哥命归西天了!"

“别胡说八道!”罗艺眼前浮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壮汉,“上官大哥 健壮如牛,怎么可能……”

“消息千真万确! ”斗鸡眼告诉罗艺,“听说昨天晚上大哥摔了一跤,随 后陷入昏迷状态。同牢房有位医生确认这是突发脑溢血,如不及时抢救会 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大哥人缘极好,于是犯人们一起高喊'救命'。谁知昨 晚恰逢黄胖值班。任凭大伙苦苦哀求,那王八蛋硬是不肯送大哥去卫 生院!”

“后来怎么样? ”罗艺急问。

“等到今天早晨,上官大哥已没气了! ”斗鸡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

“真是难以置信! ”罗艺扼腕叹息。

斗鸡眼哭着告诉罗艺——上海沦陷期间,上官无忌杀死了三个日本 鬼子!

“他为什么杀日本人?”

“上官大哥从小喜欢苏州评话,他最喜欢听《金枪》、《岳传》和《英烈》, 特别崇拜杨七郎、岳武穆和常遇春。大哥常常说'买块豆腐能亡秦,什么堂 堂中国空无人'!”

“应该是'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罗艺纠正道,“这 是南宋诗人陆游《金错刀行》中的句子。”

“对,对,”斗鸡眼抹了一把眼泪说,“当年日本海军舰艇就停靠在十六 铺附近,上官大哥专找上岸寻欢作乐的鬼子下手! ”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罗艺将信将疑。

“你知道那会儿虹口方向有不少日本妓院,”斗鸡眼虎鬼祟祟地说,“大 哥命我假扮皮条客,把狗日的骗到苏州河边上……”

“他是怎么动手的? ”罗艺问得十分仔细。

“还不是江湖上惯用的'背娘舅'和'下馄饨’!”

“什么意思?”

“你不晓得了吧?,,斗鸡眼摄了一把鼻涕说,“,背娘舅'就是走到狗日的 身后,用绳索套住他的脖颈,背起就跑,跑出一段路后背上那人必死无疑。 '下馄饨'是把狗日的捆起来,绑上石头往苏州河里一扔,好像上海女人煮 馄饨一般!”

斗鸡眼边讲边比画。罗艺好似目睹了这一切——

月明星稀,苏州河畔,一位壮汉大步独行。他熊腰虎背,豹头环眼,威风凛 凛,气概非凡。此人正是怀着满腔热血、一心想要“精忠报国”的上官无忌!

斗鸡眼将一个日本曳子带到苏州河桥下。小虎子正准备上桥,斗鸡眼 拍拍鬼子肩膀,指指他身后。小虎子扭头望去,看见一位壮汉风风火火朝 他走来,身上携有一种令人生畏的肃杀之气。日本鬼子感觉不妙,刚想转 身逃跑,突然听见一声雷鸣般的咆哮:“我操你祖宗!”

罗艺仿佛听见了那声怒吼,感觉如同天崩地裂似的。

“你在想什么? ”斗鸡眼问。

“我想杀日本人或许可以将功折罪,你们应该告诉政府才是! ”

“大哥不准我说出去! ”斗鸡眼沮丧地说。

“这是为什么?”罗艺不解道。

“大哥说抗战八年,堂堂上官无忌只杀了三个日本人,说出去他都觉得 脸红!”

“好汉,真是好汉!”罗艺不由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孔夫子说“十步 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看来市井狗屠中间不乏忠义之士。 至此,罗艺对上官无忌的看法彻底改变了,觉得他比某些所谓“正人君子” 更坦诚、更可敬!

为了表达哀思和敬意,罗艺与斗鸡眼撮土为香,朝着劳改队方向恭恭 敬敬地磕了三个头。e306065ed6304b97bef774e16cebffa2

125

1977年秋季,柳剑青兴冲冲找到罗艺说:“你听广播了吗?在邓小平 同志的全力推动下,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

“真的吗?这真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当然是真的,”柳剑青说,“上午队长把我叫去,他要我办一个文化补 习班,帮助干部子女参加高考。”

罗艺问:“你答应了吗?”

“我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留场职工子女一起参加补习!”

“不错,”罗艺说,“这些孩子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他们更需要补习!”

“可是队长不同意。”柳剑青说。

“他凭什么不同意?”

“他担心我精力有限,一个人教不过来。”

“人生来就是平等的,”罗艺急道,“留场职工子女应该有学习的权利!"

“我向队长推荐了你,提出让你教这些孩子……”

“队长同意吗?”

“他倒是没有反对,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一百个愿意!”

“你得有思想准备,”柳剑青提醒,“一个人至少要教语、数、外三门 功课!”

“少年强则中国强,”罗艺频频点头,“再忙再累我都愿意!”f034ea88468a4c67a44574b9e064cf64

两个人一拍即合,开始着手准备教材并开始备课。因受“文革”时“读 书无用论”的影响,部分留场职工宁愿命孩子练习拳击,也不肯让他们学习 文化。罗艺只得挨家挨户宣讲读书的好处,他告诉那些留场职工:知识就 是力量,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你们不能耽误孩子!

听说读书能够改变命运,大多数职工同意将孩子交给罗艺,但也有少 数家长不为所动。于是柳剑青找来一面铜锣,带着罗艺一家一家上门劝 说。假如仍然遭到拒绝,两个人便站在门外不停地敲锣,一直敲到人家应 允为止。

生产队腾出两间屋子,一间大的供几个干部子女专用,由柳剑青负责 授课。另一间小的给职工子女们使用,则由罗艺担任教师。

从此,柳剑青和罗艺不用再参加农田劳动,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教学活 动中。他们为了保证教学质量,每天要长时间地备课,并乐此不疲,无怨无 悔。重返讲台那天,看见学生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师好”,两个 人都有一种想要号啕大哭的感觉......

126

“文革”结束后,老武同志从“牛棚”里出来了,按照原有行政级别被任 命为某司法机关领导。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官复原职以后,老武同志在扬州饭店设宴 招待老战友老部下。席间,大家交杯换盏共叙旧情,老武问及柳剑青的行 踪,有人告诉他柳剑青还在安徽改造思想。

老武听后沉默良久。柳剑青是他的老战友,两个人在白色恐怖下一起 出生入死并肩战斗。解放以后,由于家庭背景及教育方面的差异,导致俩 人对某些问题存在不同看法,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老武清楚地记得, 当年学生处一位陈姓副科长向他汇报,说柳剑青在背地里大放厥词,说什 么应该公正客观地评价教会,神职人员事实上做过不少好事,比如传播文 化、建立学校、创办医院等。根据当时的口径,教会就是帝国主义欺骗和奴 役劳动人民的工具,柳剑青所犯错误性质相当严重,不说思想反动,至少也 是立场问题!老武当即命柳剑青停职反省,并组织全校师生对他进行毫不 留情的批判……

听说老战友仍在接受改造,老武心头不由一紧。回想自己“文革”期间 种种遭遇,以及在“牛棚”内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 滋味!

1978年12月,农场方面接上级电话通知:按照中央平反冤假错案的 指示,有关方面经认真复查,确认柳剑青同志是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所谓“右派言论”查无实据,决定从即日起恢复名誉,落实相关政策。

 

电话那边关照农场领导,有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十分关心柳剑青,特 意指派自己的秘书持公函专程来农场接人,估计该同志下午即可抵达,要 求农场方面务必做好接待工作。

农场领导不敢怠慢,速命保卫科长将柳剑青接至场部。

那天中午,生产队长家里来了几个亲戚。队长考虑到天寒地冻,打算 让老婆做个热腾腾的鱼头沙锅招待客人。他走出家门,远远看见柳剑青和 斗鸡眼过来,立即跑过去命令二人下河捕鱼。

时值三九严寒,北风呼啸,寒风刺骨,河面上结有寸把厚的冰层。柳剑 青和斗鸡眼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他妈的,”身披羊皮大衣的生产队长说,“你们俩没长耳朵是不是! ”

“报告队长,我不会游泳……”柳剑青面有难色。

“王八蛋,我让你游泳了吗? ”队长骂骂咧咧地说,“不要以为你给孩子 们补课,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了,我他妈的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个劳改犯! ”

“队长,我这条胳膊……”斗鸡眼哭丧着脸说。

“死不了的,你们赶快给我下去! ”看见二人踌躇不前,生产队长解下腰 间皮带说,“妈的,再不下去,看我不揍扁你们!”

柳剑青和斗鸡眼只得卷起裤腿,用石头砸开冰层,小心翼翼地跳入冰 冷的河水中。他们在河里一边摸索,一边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一会 儿,腰部以下全被河水打湿了,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127

保卫科长驾驶三轮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来到留场职工安置区。

他在那儿没有找到柳剑青,也没有瞧见生产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 蚁。保卫科长赶到队长家里,队长太太说丈夫下河逮鱼去了。保卫科长驾 驶摩托车来到河边,看见生产队长裹着羊皮大衣在岸上吆喝:“妈的,这几

条鱼太小了,必须给我逮两条大的!"

斗鸡眼结结巴巴说:“这河、河里没、没有大鱼……”

“我不管有没有,”队长挥舞着皮带说,“逮不到大鱼,不准你们上岸!"

保卫科长撼了几下摩托车喇叭,生产队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保卫科

长告诉队长,柳剑青已经平反,务必马上将他安全护送至场部。

生产队长傻眼了,他指着河面对保卫科长说:“老柳、老柳在帮我 摸鱼!”

“你是怎么搞的? ”保卫科长忙说,“还不赶紧请他上来!"

队长向河里招呼道:“老柳,你快上来吧!"

“不、不是要逮大鱼吗? ”柳剑青冻得说话都结巴了。

“大鱼不要了,你快上来吧! ”生产队长喊道。

“报告队长,”斗鸡眼问,“我可以上来吗?”

“你把老柳搀上来吧! ”队长气急败坏道。

柳剑青和斗鸡眼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上岸来。两个人冻得瑟瑟发

抖,因为寒冷,毛细血管都被冻裂了,小腿上皆渗出一点点红色血珠。

生产队长脱下羊皮大衣,披到簌簌发抖的柳剑青身上。

“队、队长,你这是干什么?”柳剑青吓了一大跳。

“老柳啊,天气寒冷,我劝你不要下河,”生产队长说,“你偏要吃什么鱼

头沙锅,非得下河捕鱼不可。你都这把年纪了,让我怎么说你好! ”

柳剑青听得莫名其妙。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连拖带拉将柳剑青弄上摩托车,一路疾驶来到队 长家里。

老婆见生产队长两手空空,问:“鱼没有逮回来,怎么弄个劳改犯

回来?”

“你给我闭嘴!”队长命老婆准备热水,同时让亲戚统统滚蛋。

“老柳啊,您先去洗个澡暖暖身子! ”保卫科长讨好道。

“不用,不用麻烦! ”柳剑青提心吊胆说,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点不麻烦! ”队长硬把忐忑不安的柳剑青推进厨房。农场条件比较 简陋,通常在灶台上炖一大锅热水,旁边放一个装凉水的木桶,待水烧开后 厨房里满是蒸气,只要往木桶里掺些热水便可以洗澡了……

“老柳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保卫科长提醒队长,“无论如何得让他穿 得体面一些,要不然你我不好交代!”

生产队长只得拿出自己新买的棉袄和内衣。平日里他总是向留场职 工要这个

要那个,今天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脸上还得装出最热忱友善的 笑容。

沐浴更衣后,柳剑青容光焕发,像换了 一个人似的。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请他一起吃午饭。

“不、不,我还是回去吃吧! ”柳剑青胆战心惊,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

“老柳,”保卫科长说,“天气寒冷,您无论如何得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老柳,”生产队长赔着笑脸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过去有什么照顾 不周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原谅我!"

柳剑青被他们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生产队长斟了三杯白酒。保卫科长将一个酒杯递给柳剑青,自己拿起 另一个杯子说:“老柳,我给您透露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柳剑青问。

“有关方面决定给您平反昭雪啦! ”保卫科长说。

“消息可靠吗?”柳剑青瞪大眼睛说。

“骗你是小狗!”生产队长在旁边说。

柳剑青像泄气的皮球那样,一下子跌坐到凳子上。

“老柳,”保卫科长说,“有关部门真给您恢复名誉啦! ”

柳剑青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呆若木鸡。

保卫科长和生产队长都以为他中风了,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劲问:“老 柳,老柳,您怎么啦?”

过了五六分钟,柳剑青终于缓过气来。他颤巍巍地问:“这、这是真 的吗?”

“当然是真的,”保卫科长说,“老柳,快干了这杯酒,我们祝您心想事 成,步步高升!”

“对,对,”生产队长不失时机地说,“干了这杯酒以后,您一定要把那些 不愉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是的,”保卫科长举起酒杯说,“您无论如何得干了这杯酒!"

“好,我干,我干……”柳剑青颤抖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柳剑青即将离开农场,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了。

临行前,他给罗艺留下上海的住址。柳剑青告诉罗艺:“噩梦终将过 去,国家正在拨乱反正,很多冤假错案得到了纠正,你可以提出申诉,要求 有关方面予以复查!”

“能行吗? ”罗艺半信半疑。1-1Q12Q43F1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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