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 知他很少练拳,也不以练拳为能事,他本人对外只练八极的六开 八招和劈挂的几个基本招势,对一般拳术杂兵不屑一顾.他是职 业拳家,靠传授武术吃饭,因此一向拿艺很紧,收授门徒颇有斟 酌。有时也不得不练些他本人并不以为然的东西以应付环境,现 在传世的某些托名李书文的拳套,大抵都属此类。创建武士会期 间,李书文对先父的态度有很大转变,这除了他对先父的人品学 问有了真切的感知外,更主要的还是通过坦诚交艺,终于了解到 先父在枪法上的高深造诣,知道先父起点高,领悟深,非一般江 湖人物可比,因此推心相交,谈了不少他早年辗转求艺的艰辛,也 谈了他对陆合要法的独到见解。他平时话少,不苟言笑,微醺时 谈锋甚健,口无遮拦,纵论当时京津各家枪法的异同优劣,不时 露出睥睨一世的英雄气慨。先父常说,李书文在大枪上确有独到 之处,“拥锲、带环”之法百炼精纯,出手就有,可谓“下笔便到 乌丝栏”。艺贵专精,李先生是一位典型.他吃亏在文化不高,久 在江湖,沾染某些习气,这也是旧时武林人物的通病,亦无可指 议。这种人往往偏重实际,他们创造了经验,也能总结和丰富经
验,却不能使之上升为理论,于是,只能成为苦心孤诣的实干家。 先父认为最可惜的是李书文在大枪上没有深得堂奥的传人,一生 心法竟随他而去了。
先父治学注重广采博收,不断地在比较中权衡高低,品评优 劣,有所取舍。他研究枪法也是如此。宣统元年,他曾向北京以 大枪享名的刘德宽先生请教枪法和刘氏独擅的戟法(其实是钩镰 枪法),刘氏在武术上属于主张融会各家的革新派,见解高出时辈, 对先父很有影响.民国初年,先父在东北与关东武艺名家郝鸣九、 程东阁、胡奉三等交游,郝先生是雍容大度的“儒侠”,专攻翻子、 戳脚,枪法上曾受教于绿营教习耿应龙。耿是实战家,不屑于一 股陆合枪家的繁琐程式,所传枪点平实无华,精要处屈指可数,口 诀也十分通俗。郝先生取其要法与戳脚的“飘点拧转”之劲相融 通,形成一些劲法奇巧的枪点。这些枪点一直为先父所珍重,后 来将它纳入精心组编的风磨棍之中。程东阁是山东福山人,与其 父程福都是镖师出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为人表里洞达,胸 无城府。他专擅螳螂,有“螳螂九手”等家学,亦攻翻子.所练 枪法则是清代军中常见的短枪,即所谓“兼枪带棒”,自是明清以 来流传有绪的上品武艺。程雄健善斗,步法轻固,强调持短入长 必以进退迅捷胜.程的实战经验相当丰富,先父很受启发.先父 一生跟许多武术家有过交往,在与这类人交往中,他总是把研讨 枪法摆在第一位,借以比较鉴别,积贮心得,也作为他品第人物 的一个参照。他始终认为,不能在枪法上表达功力与识见者,终 非武学上乘。
在研究整理陆合大枪上,从理论到技术,先父所做的工作很 多,可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结合古代枪法典籍,对黄林彪先生所传奇枪做了系统 整理,经过探幽发隐,逐势考订,使奇枪成为最接近明代杨氏陆 合大枪的套式。与之同时,他又以罗瞳张氏所传大陆合为基础,参 考古今各家枪谱和演练程式,对大陆合的六个合战之法做了清理 与厘定,使这一古典武艺精粹得以传留天壤间。毫无疑问,这是 一项复杂而精细的工程,学识与技艺缺一不可,它凝聚着先父多 年来探研和继承传统武艺的心血和智慧。
其二,他长期不懈地搜集古代枪法史料,研读古典武艺图籍, 对明清以来枪法传承媲变的轨迹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索,由文献 而技艺,由技艺而文献,两相印证,互为发明,正确地把握往了 古今枪法演变的若干要点,或者说是几个最关键的转换点。这方 面他的研究并不限于枪法,刀剑棍法与拳法都有论列,涉及面相 当宏阔,但应该说枪法上用心最多,见解也最深刻,最有价值。
其三,陆合枪的精要,加上得之于多家的枪法要点,有分散 记忆之难,这是他一直思索解决的问题。民国十四年(1935),先 父在张家口察哈尔都统署任参议,实际是都统张之江先生的幕僚, 受张之托,创设新武术研究会和白刃战术研究室,主持会室工作。 一时,王子平、马英图、洪礼厚、刘鸿庆等一批武术、摔跤人才 纷沓而至.这期间,先父与二叔英图一起,仿照古人寓枪于棍之 例,以奇枪和五十五图棍的套数为框架,将重要的枪点统装入其 中,又以明代文献为依据,定名为“风磨棍”,并特意在趟子中间 加了四个“风磨势”作为象征。这就是风磨棍的来路.近年来伪 冒者和耳食者多写作“疯魔棍”,可发一笑.十六年十一月,张之 江以冯玉祥全权代表身份,赴南京出席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后 即留在南京,致力创办中央国术馆。二叔英图作为张的随员,参 与了创馆和教学工作.张多次要二叔在八极、劈挂外,将风磨棍 也列为国术馆教材,二叔对张的用人倾向素有异议,遂以没有取 得乃兄同意为理由,拒不接受张的建议,私下里却传给同乡好友 郭长生及学员曹砚海等人,后来还传给门人牛僧华等。风磨棍是 近代一批武术家枪棍心法的集粹,最终由先父与二叔融会贯通,极 为巧妙地缀联成为一个可拆可装,演练性很强的套数。风磨棍六 十四势原原本本,势势相承,无一势不无来路,无一势不无疏解。 仅仅练了套子,不等于掌握了其中的玄要,而玄要的悟解和掌握, 非经名师口传心授,再加自己的孜孜研求不可.这正是渊源高古 的中国古典武艺特有的文化底蕴,是它之所以耐人品味、引人人 胜的原因所在。现代新编“长拳”、“自选枪”之类,几个横平竖 直的程式化动作,加上若干翻腾跳跃的所谓“难度”,形同舞蹈, 味如嚼蜡,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少了这种文化底蕴。
先父一生研究大枪,散重大枪,把大枪视为武术家的宝器,视 为武术家人品学养的标尺,甚至往往寄情于大枪,借大枪来抒发 胸襟,砥砺志节。民国十七年(1928),他任甘肃导河县知事,碰 上震惊全国的“河涅事变”,身在逆境,困厄万状.他常在半夜演 练大枪以舒散郁闷之气,并且写下七古长诗《奇枪咏》,这是他平 生最重要的诗作之一。“文革”劫难中,一度恐怖气氛弥漫,举家 朝不虞夕.已是耆耄之年的他泰然处之,依然时时演练大枪,写 下很多关于枪法的论说,有时细细口述,由我笔录。此时,他曾 几次讲起当年张同文先生临终时叮嘱张拱辰的话「星儿啊,别忘 了我的大陆合,别忘了我的八招! ”当时的音容令人永远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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